书城文学宋词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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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论南宋名家词(24)

此词作于晚年游浙东天台等地。万竹山在赤城县西南,它为作者曾经游赏之处,也当是南宋帝王巡幸之地。连昌宫(河南宜阳)为唐代帝王的行宫,“安史之乱”后便残破废置了。以此借指南宋帝王巡幸之地,而今已是夜雨凄悄。词人于宋亡后重游不胜兴亡变迁的感慨。张绪为南齐时人,风姿俊美,齐武帝置蜀柳于灵和殿前曾叹云:“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词人以张绪自喻,而今零落漂泊,心事良苦,已无复当年王孙公子的风姿了。杜曲在唐代都城长安之东,为世代贵官大姓杜氏聚居之地。词人有似晋时羊昙重过西州门而有“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的感叹。尤其是当年的贵家妇女,经过丧乱流离,天寒翠袖薄,想象其犹倚旧时梅树,便愈使人心酸了。词中所表达的“黍离之感”是非常含蕴和深沉的。宋亡之初,张炎也曾有过激昂慷慨的情感,希望自己能像秦末的张良那样去为国复仇,可是历史的命运已无法改变,大势已定,华夏正音不复,所以他感到:“壮志已荒圯上履,正音恐是沟中木。”(《满江红》)宋祥兴元年(1278)帝昺逃于崖山,宋王朝国运如丝,危在旦夕,元军已征服了整个江南,繁华之地多成丘墟。这年秋天,张炎经过故宋权贵韩侂胄的庆乐园,已是荒凉一片了。他联系到贾似道的葛岭别墅,后乐园也将是同样的景象,于是引起了古今兴亡的慨叹,写下了一首《高阳台》。词序云:“庆乐园即韩平原南园,戊寅岁过之,仅存丹桂百余株,有碑记在荆榛中,故末有亦犹今之视昔之感,复叹葛岭贾相之故庐也。”词云:

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吹箫踏月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击碎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却又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南宋开禧二年(1206),以韩侘胄为首的主战派得到宋宁宗的支持,出师北伐,由于用人不当,遭到叛徒和主和派的破坏,开禧北伐很快以失败告终。次年,韩侘胄被暗杀,宋函其首送与金人,以成和议。词中之“归魂”指韩侘胄,结尾之“秋水人家”即序中所谓“复叹葛岭贾相之故庐也”。在张炎看来,韩侘胄的轻率北伐与贾似道的专权误国导致了南宋的衰亡,使国势不可收拾。两家繁盛的庄园现在随宋亡而荒残了,词人抚残碑而伤今,这有多少值得深思的历史教训!此词的黍离之感,表现了对国家命运感到的悲哀,虽然是采取消极的感伤与批判的态度,仍流露出爱国的情感。张炎晚年为友人周密《武林旧事》题的一首《思佳客》,将黍离之感表达得最为深刻: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重来不见花。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

杭州旧称武林,曾为南宋都城。周密的《武林旧事》作于宋亡之后,他记下了南宋百余年间其所耳闻目睹之制度文物和节序风情,寄托对亡宋故国之思。“读此书者,不能不为之兴叹”(宋廷佐《武林旧事跋》)。这首小令气韵流畅,音节哀婉,一意贯注,可想见词人当时心情之激动。南宋的繁华已经成梦,宋亡后再记下它,真是梦中说梦了。“莺莺燕燕”借代家中的歌姬舞女,她们而今星散天涯,暗寓故家的衰败。用蕉鹿事以喻人生之得失如梦。《列子·周穆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之见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得失如梦,旧情如梦,古今兴亡也如一梦,令人嗟叹。西湖的水声似乎像唐代流落江南的老乐工李龟年弹着琵琶正在诉说开元天宝的遗事。“铜驼烟雨栖芳草”以示宋之宫殿毁于兵火之中。《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武林旧事》中记有张炎家世显贵豪华的轶闻,张炎读之特别悲伤:国已不存,何必再说江南故家!这不是一小曲《哀江南》吗?张炎此词与周密的《武林旧事》都各以特殊的方式表现他们的爱国思想。张炎在更多的场合下,其爱国思想情感是极其隐伏幽微的,如他在席上听琵琶有感而作的《法曲献仙音》:

云隐山晖,树分溪影,未放妆台帘卷。篝密笼香,镜圆窥粉,花深自然寒浅。正人在、银屏底,琵琶半遮面。语声软。且休弹、玉关愁怨。怕唤起西湖,那时春感。杨柳古湾头,记小怜、隔水曾见。听到无声,漫赢得、情绪难剪。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点。

词的上阕描述歌妓弹唱的情形,下阕写听琵琶的感受。他不希望听到汉代王昭君出塞和番用琵琶弹起的哀怨之曲,是它将唤起曾在西湖的一段伤心的情事。杨柳古湾是西湖之一角,那是最值得回忆和纪念的地方。“小怜”本北齐后主之宠妃冯小怜。《北史》卷十四《冯淑妃传》:“冯淑妃名小怜,大穆后从婢也……慧黠能弹琵琶,工歌舞。”词中用以借指作者曾恋之某歌妓。一提起西湖,词人禁不住缅怀往事,美好的景色、甜蜜的初恋,一桩桩、一件件都难以忘怀。直到琵琶曲终,作者的愁绪未断,他省去了关于宋亡后与“小怜”的伤心事的叙述,“落梅千点”可能是她命运的象征。在张炎的词中,这些个人生活的感受与爱国之思、江南之恋是纠结在一起的,因而更加感人。

张炎生长于杭州,除北游燕蓟而外一直生活在江南,江南的景物他是那样的熟悉和热爱。他既留恋锦绣繁胜的江南,也不能忘情于现实残破荒凉之江南。祖国之爱于张炎是深深扎根在江南的乡土之中,在其笔下的祖国山河、江南水乡总是出奇的秀美,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美得那样动人。他的名篇《南浦·春水》是咏西湖春水的: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张炎曾因此词而享有词坛盛名。邓牧说:“《春水》一词,绝唱千古,人以‘张春水’目之。”(《张叔夏词集序》)前人盛赞此词写作技巧的高超,以其婉丽骚雅,构思巧妙,善于融情于景;但是较为忽略其整体形象。作者通过西湖春水的描写,深情地称美江南水乡。春暖花开,燕子飞来,湖面绿波粼粼,鱼戏落红,柳阴扁舟,流水永远带着花香,堤畔碧桃盛开更映衬得西湖宛如西子了。词人对西湖特征的把握确切而细致,传达出其美妙之处。从整首词轻快柔婉的笔调与闲适平和的氛围来看,当是张炎早年的作品。词人晚年“己亥春复回西湖”作的《春从天上来》仍表现出对湖光山色的深深留恋。词云:

海上回槎,认旧时鸥鹭,犹恋蒹葭。影散香消,水流云在,疏树十里寒沙。难问钱塘苏小,都不见,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谁弄琵琶。烟霞。自延晚照,换了西陵,窈窕纹纱。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一掬幽怀难写,春何处,春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

这年词人五十二岁,由浙东回到杭州。流水、疏树、寒沙、琵琶声,他都感到亲切。虽然他当时的境况十分艰难,穷愁潦倒,而西湖的落霞晚照,犹如着上窈窕纹纱的西子。这景象令忧绪万端的词人激赏赞叹,还唤起了许多往事的回忆,也感到几分凄凉的情意:繁华随春去而衰减了。《山中白云词》中常常流露出对江南家乡的眷恋之情,如:“胜游地,想依然断桥流水”(《扫花游》);“故乡几回飞梦,江雨夜凉船,纵忘却归期,千山未必无杜鹃”(《忆旧游》);“断肠不恨江南老,恨落叶飘零最久”(《月下笛》);“花底莺声深处隐,柳阴淡隔湖里船,路绵绵,梦吹旧笛,如此山川”(《瑶台聚八仙》)。江南之恋的思想情感几乎充溢在张炎所有的词中,具有强烈的美感,因而它产生了一种词人未曾料到的社会意义。爱国志士郑思肖在《山中白云词序》里初次揭示了这种意义。他说:

吾识张循王孙玉田先辈,喜其三十年汗漫南北数千里,一片空狂怀抱,日日化雨为醉。自仰扳姜尧章、史邦卿、卢蒲江、吴梦窗诸名胜,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不容半点新愁,飞到游人眉睫之上。……

张炎词以生动优美的艺术形象,在元统治时期,使“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唤起人们热爱江南、热爱祖国河山的情感。这就是它所产生的客观的积极的作用。

宋亡后张炎家被籍没,资财丧失,家人离散,大约在其北归杭州重经旧居时作的《长亭怨·旧居有感》,深深地写出了所遭受的灾难: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佩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结、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凄咽。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旧居仍在,门巷悄然,于花外远远望见,勾起了作者“十年前事”。显然是被籍家的情景,尚惊心动魄,词人着重叙述了与家人(可能是妻子)的死离生别的情形;临晓分袂,凄咽不忍。而今露粉风香无处可寻,不知魂归何处。暗示了作者当时仓皇出逃后家庭发生的惨变。“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这是作者发出的悲痛绝望的呼声,也是对元代统治者施行民族压迫政策的愤怒的抗议。元代统治者毫无人性地灭绝了他的人生的希望,像肃杀的西风扫尽了一切。我们不应简单地认为它是没落贵族像寒蝉一样地哀鸣,只有放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下才能理解其意义。张炎的名篇《解连环·孤雁》更表现了作者国破家亡,孤独无依,悽惶惊惧的心理。词云: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从词意推测,可能是作者北游时期的作品。当时宋亡不久,作者被迫北上:“离群万里”,内心充满对政治处境的疑惧,同时感到身世有如凄凉悲怨的孤雁一般。元人孔齐说:“钱塘张炎,字叔夏,自号玉田,长于词曲,尝赋《孤雁》词,有云‘写不成行,书难成字,只寄得相思一点。’人皆称之曰张孤雁。”(《至正直记》卷四)可见此词是很有影响的,而且人们也发现以孤雁寄寓张炎的身世是很恰当的。北归后张炎作的《国香·赋兰》则寄托了其遗民生活的情趣。词云:

空谷幽人。曳冰簪雾带,古色生春。结根未同萧艾,独抱孤贞。自分生涯淡薄,隐蓬蒿、甘老山林。风烟伴憔悴,冷落吴宫,草暗花深。霁痕消蕙雪,向厓阴饮露,应是知心。所思何处,愁满楚水湘云。肯信遗芳千古,尚依依、泽畔行吟。香痕已成梦,短操谁弹,月冷瑶琴。

词中描绘的形象是以山野厓阴的兰比拟身居空谷、甘老山林、风烟憔悴而相信遗芳千古的江湖遗民。生涯淡薄,独抱孤贞正表现遗民孤高的品格。词人是甘愿过这种生活的。张炎于大德三年(1299)“己亥客阖闾,岁晚空江,暖雨夺雪,篝灯顾影,依依可怜”,赋了一曲《探春慢》,较真实地表现了词人晚年的凄苦情景。词云:

列屋烘炉,深门响竹,催残客里时序。投老情怀,薄游滋味,消得几多凄楚。听雁听风雨,更听过数声柔橹。暗将一点归心,试托醉乡分付。借问西楼在否?休忘了盈盈,端正窥户。铁马春冰,柳娥晴雪,次第满城箫鼓。闲见谁家月,浑不记旧游何处?伴我微吟,惟有梅花一树。

除夕将近,爆竹声声,家人团聚,酒席热闹,妇女们戴着迎春的首饰。词人却只身孤影,漂泊于江湖风雪之中,追念旧日的繁华欢乐,益不堪怀。作者以对比的手法,将欢聚的热闹场面与自己孤苦凄寒作了鲜明对照,真实地抒写了个人生活的不幸。作者个人身世遭遇的不幸是跟南宋的灭亡和汉民族的灾难有一定联系的,它激荡着时代的回声。张炎不愿屈志新朝,拒绝受官,宁愿与江南遗民为伍,宁愿独抱孤贞穷愁以死,因而他抒发的个人身世不幸之感还是有一定社会意义的。

以上所述《山中白云词》的主题思想在具体的作品中它们往往缠杂一起,使词意具有多层的意义,收到较佳的艺术效果。如元军占领都城临安后,南宋之繁华锦绣一旦毁于兵燹之中,张炎伤痛之余写下了传世名篇《高阳台·西湖春感》。词云: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