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冯友兰评传(国学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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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传统的启蒙与时代的熏陶(1)

1.1 童年与家世

1895年12月4日,冯友兰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之家。他的故乡——河南省唐河县祁仪镇,就坐落在汉江的一条小支流——唐河——的东部,是一个风光秀丽的小镇。这条哺育着未来哲学家的小河,像流经中国广袤土地上的千千万万条小河一样,静静地流淌,默默地奉献,以其无私的胸怀滋润着它周围的土地,养育着它智慧的儿女。唐河源出河南方城县西北,向南流经青台、沘源,西南经新野至湖北襄阳会白河,入于长江大支脉——汉江。唐河县即以唐河得名,古属唐州,位于南阳、泌阳、新野三地之中枢,汉魏以来,历为文人荟萃之地,尝有人杰地灵之说。

冯友兰的祖上并非河南人。“听家里传说,祖上是从山西省高平县来到唐河县做小生意的,后来就在唐河县的祁仪镇落户了。[1]在祁仪镇冯家是大族,有土地1500亩,三世同堂,人丁兴旺,常有二三十口人吃饭。冯友兰的祖父名玉文,字圣征,曾去考过秀才,但没有被录取,后来就不再应试,故一生未取得任何功名。冯玉文有三个儿子:长子名云异,字鹤亭;次子名台异,字树侯;三子名汉异,字爽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起名字是一门学问,它往往反映出父母对子女的某种寄托,特别是希望子女在未来人生道路上成才。在冯老先生三个儿子的名字中,都有“异”字,盖老人希望子女长大后都能成为异于寻常的人。

冯友兰的父亲台异,在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清光绪戊戌(1898年)科进士。其伯父、叔父都是秀才。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一个人成了秀才,虽然不是登入仕途,但是可以算是进入士林,成为斯文中人,就是说成为知识分子了,以后他在社会中就有一种特殊的地位”[2]。如果成为进士,则更进一步,就算登入仕途,可以做官了。按照这样的标准,冯友兰的家族门第,在当时可称为“书香之家”,把这种门第接下去,即称为“耕读传家”。照封建社会的情况,“耕读传家”是以乡绅地主阶层为主的社会中层层系的基本特征。因为上层社会的子弟条件优越,不必“耕”甚至不必“苦读”便可承袭高官厚禄,而广大的下层社会的农民,生活艰辛,没有更多的财力支持自己的子弟读书,因此只能“耕”,不能“读”。只有乡绅地主因财力有余,其子女读书入仕的机会比一般农民多得多,因此具备较多的上升流动的条件,但也有一部分因坐罪、破产或其他原因,脱离中层层系而向下流动,其知识分子往往因此较多地接触下层民众,反映到文化上,则可以表现较多的人民性。

冯台异自1898年进士及第,到1904年任武昌方言学堂会计庶务委员之间的8年中,一直作为仕途上的“候补”等待朝廷的正式任命。所谓“候补”,“就是等着哪一个县的县官有了缺,去补那个缺。补上了缺,称为‘得缺’”[3]。这就是说,“进士”作为科举中人,可以做官,但不一定做得上官。因为在封建时代,特别是在封建时代的没落时期,官场的腐败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逆转的“定势”,没有官场上的后台支持,没有台前幕后的权钱交易,仅凭自己的学识和才干,是很难跻身于仕林的。冯台异虽是进士出身,但被排斥在官场之外达8年之久,直到1904年,张之洞在武昌办新式教育,开了一所称作“方言学堂”的外语学校,方谋得一个相当于现在总务长的“会计庶务委员”的职务。这一职务按当时的社会标准,还算不上官,只能算是为官府做事的“吏”而已。

因冯台异在武昌有了固定的差使,9岁的冯友兰便与胞弟景兰、胞妹沅君随母亲从唐河老家迁居武昌。这是童年时期的冯友兰第一次由农村来到城市。熙攘喧闹的城市对这位未来哲学家的成长一定有着潜在的影响。

冯友兰随父母在武昌住了三年,到1907年12岁时,因冯台异仕途“得缺”出任湖北崇阳知县,冯友兰又随父母由武昌迁居崇阳。此次迁居与前次由唐河迁居武昌不同,此次乃其父以一县之长的身份,坐镇县衙,算是正式进入仕途,成为皇权在崇阳一方的代表。幼小的冯友兰对当时的县衙做了许多观察,尤其对衙门的建筑格局、体制、衙门的办公方式等产生了许多具体而形象的认识:县官的公座公案设置在暖阁中,“暖阁的前边有两个高脚架子,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卷,另一个架子上边放一个黄布包着的盒子。我猜想,这个盒子里面应该是印,那个黄布卷里面应该是敕。这两件东西,表示县官是皇权的代表”[4]。“就我所看见的,大堂上那两个架子上面的东西都是空的:那个黄布卷里面就是一根木棍,盒子里也是空的。就是这两个空的象征,也是等县官坐大堂的时候才摆出来,以吓唬人民。”[5]“在每个朝代的末期,政治越来越腐败,当权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现象,而只是在上面多加机构,多设管官之官……这是叠床架屋的政治机构造成的结果。”[6]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时代是转瞬即逝的,然而也是最令人追忆和留恋的。但由于人生旅程的匆忙,人们对童年的回忆往往失之过简,冯友兰生前虽然写了他的“自序”[7],对其童年生活却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材料,我们只知道,冯友兰在唐河老家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朴实的农村环境,敦厚的民俗民风,对这位未来哲学家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冯友兰一生质朴无华,他的活动是内在的,这恰似默默流淌的唐河河水,永不止息地从发源地一直奔向长江大海。

1.2 新旧兼备的启蒙教育

还是在祁仪镇的时候,按照冯家大家庭的规矩,男孩从七岁起开始上学接受教育。当时的社会,正处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新社会的曙光尚未出现,旧制度的丧钟却不断地被敲响。这种社会变迁的信息,在长期封建社会浸润下的中国广大农村,其传递速度是极其缓慢的。因此在农村,旧的传统仍占据着统治地位。就早期童年的启蒙教育而言,一般都是在家里请一位教书先生教孩子读书,谓之“私塾”。

中国“私塾”的教育传统,可一直追溯到先秦时代,由伟大的教育家孔子发其端,至汉代得到普遍的发展。《礼记·学记》有明确的记载:“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国有学。”因此,“私塾”即私学,是私人设立的教学单位,亦可称“家学”。在19世纪末,旧传统没有断裂的广大农村,“私塾”的教育方式仍是一种普遍的启蒙教育形式。冯友兰自不能例外,从7岁起便在家庭设立的私塾里接受传统教育。“在我上学的时候,学生有七八个人,都是我的堂兄弟和表兄弟。我们先读《三字经》,再读《论语》,接着读《孟子》,最后读《大学》和《中庸》。”[8]从此,冯友兰告别了童年生活,开始了影响其一生的早期启蒙教育。

《三字经》既押韵又简洁,读起来朗朗上口,同时又包含着丰富的传统文化的信息。但《论语》、《孟子》及《大学》、《中庸》就不同了。“四书”的思想性极强,它作为封建时代的普及性教本,既具有深刻的时代内容,又具有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性质。这对于只有7岁的孩子来说,读起来可能相当困难。不仅读,还要背。“一本书必须从头背到尾,才算读完,叫作‘包本’。”[9]但冯友兰在读“四书”的时候,似乎很顺利,没有感到什么压力。因此,“于‘四书’读完之后,就读经书,首先读《诗经》”[10],读完《诗经》之后,冯友兰就随母亲到武昌去了。此时冯友兰还不足9岁。

在武昌,冯友兰没有上附近的小学,“因为父亲相信,在学新知识以前,必须先把中文学好。他认为,没有一个相当好的中文底子,学什么都不行”[11]。冯台异对儿子的要求,为造就一位未来的哲学史家,奠定了语言文字的坚实基础。60年代初期,曾有人评价冯友兰的学术造诣,说他不仅具有哲学系一级教授的水平,而且同时可以兼具中文及历史学一级教授的水平。这与冯友兰早期教育中重视中文有密切关系。按照家里规定的读书顺序,读完《诗经》之后,冯友兰又读完了《书经》、《易经》,接着又读《左传》。“那时候教小孩们读经书,无论哪个先生也都是着重读和背,只要熟读了能背就行,本来就是不注重讲解的。”[12]何况此时并没有专业的教书先生,“四书”及《诗》、《书》、《易》、《春秋》四经,都是在父母监督下读完的。“母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认识一些字。有些字只能读其音,不能解其义”,“遇见母亲不认得、念不出来的字,就记下来,等父亲晚上回来再教”。[13]可见,冯友兰接受的传统教育,基本上是在家庭内部完成的,尤其是在母亲的关怀下,循序渐进,从未间断,从而为这位未来的哲学家铺垫了通往智山慧海的人生大道。

冯友兰随父母在武昌住了3年。1907年冯友兰12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出任湖北省崇阳知县,这时才有了正式聘请的教书先生。因经书读过了,于是从教读师爷读古文。读本是吴汝纶选编的《桐城吴氏古文读本》,其中包括《过秦论》等历史名篇。这些古文对已经读了“四书”、“五经”(《三松堂自序》中未谈到读《礼》,因此实际上是读了“四经”)的冯友兰来说,自然显得容易,但要读懂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读古文虽然还不能全懂,但是比经书容易懂多了。并且有声调,有气势,读起来觉得很有意思。”[14]读古书一旦觉得有意思,就说明读进去了,否则会味同嚼蜡。

“积财千万,无过读书”,是千百年来中国传统家庭恪守的信条。但对于学童来说,并不能认识和了解读书的目的,觉悟读书的深义。中国的旧式教育,诚然多以熟读硬记为手段,以博取功名为宗旨,但它在孩童幼小的心灵里开启了智慧的殿堂,培养了读书的情趣。冯友兰童年、少年时代的读书,使“四书”“五经”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深深扎根于这位未来哲学家的头脑中,直到他的晚年,仍能朗朗上口地背诵古代经传。冯友兰晚年眼力枯竭,却可以借助于早年的熟读硬记,不用查对原文,便可顺手引用经典,这种学问功夫自然应归功于早年的启蒙教育。

旧的启蒙教育为冯友兰日后成为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一个在中国文化的博大殿堂里,“与先圣先贤并肩论道,弦歌不辍,永世长青地开启着、建构着未来无数个世代的中国心灵”[15]的人——准备了条件。

1.3 外部世界

除了接受传统的启蒙教育,冯友兰的青少年时期也并不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这一点对冯友兰的未来成长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冯友兰9岁随父母赴武昌,在武昌住了3年,又随父母迁居崇阳。

武昌在当时的中国算是比较开放的地区,以张之洞为首的洋务派在湖北搞了不少洋务活动,其中包括设武备、筑铁路、开矿山、办教育等等。张之洞在任湖广总督时,还创办了两湖书院,开办了方言馆及新式学堂,十分注重教育。冯友兰的父亲冯台异所在的方言学堂即是张之洞的新政之一。方言学堂的监督梁鼎芬便是湖北洋务派的重要人物。冯台异在方言学堂任会计庶务委员时,还兼任了粤汉铁路及川汉铁路勘测队的弹压委员。冯台异在武昌所任的这两个职务,可以说都是在张之洞的新政范围之内,因此在冯台异的思想中,也一定受了新政思潮的影响。这些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传给了少年时期的冯友兰。“我们虽然主要是在家里念书,但是也不是与当时武昌教育界完全隔绝。因为父亲也在当时教育界之内。遇见一般学校都要作的事,他也要我们作。”[16]如当时武昌的学校,学生都要穿制服,“父亲也叫母亲给我们兄弟俩都作了一套”[17]。当时新式学堂都有《学堂歌》,冯家兄弟也在家里跟着唱。冯友兰晚年在回忆起少年时期的往事时,还能一句一句地背诵出当时《学堂歌》的内容:

天地泰,日月光,听我唱歌赞学堂。

圣天子,图自强,除却兴学别无方。

……

中国圆,日本长,同在东亚地球上。

……

论乡贤,屈原尚,忠言力谏楚怀王。

这些朗朗上口的学堂歌,与“四书”“五经”及古文读本相比更能吸引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引发少年人对人生及外部世界的丰富想象力和好奇感。冯友兰在其父亲任崇阳知县的一年中,即是以这种新学的启蒙力所焕发出来的新奇感,吸收了传统家塾教育以外的知识。

在崇阳县衙内生活的一年,教师爷规定的功课半天即可完成。“我的大部分课外时间都消磨在父亲的签押房里。”“我在签押房总是趴在床上翻看那些新、旧书籍。当时有一种刊物,叫《外交报》,其中发表的文章,都是讲世界知识和国际情况,这些文章我很爱看。”[18]从冯友兰这些晚年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冯友兰少年时代不仅仅从传统文化中吸取营养,而且兼收了传统以外的新事物,特别是他父亲的引导与教诲,使这位从小饱读经书的少年时而把目光投向经书以外的世界。这种新旧兼备的启蒙教育,为日后这位哲学家的成长,特别是为其东西文化融会的学养提供了丰沃的土壤和条件。可惜的是,冯友兰的父亲在知县任上只做了一年,便与世长辞了。当时冯友兰的实际年龄只有12岁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