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海钩沉:看历史精选集(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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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文春秋(8)

“蒋介石影子”:陈布雷的崛起与殒落

文/王丰

陈布雷“以一介书生从政,直接间接影响了二十年的中国政治,但他依旧没有改变书生的本色”。从兴冲冲初晤蒋介石,决心加入国民党,参加工作,到最后自觉无法力挽狂澜于既倒,他不愿意见到“党国”消亡,更无力再与“心理狂郁”斗争,陈布雷选择了幻灭,选择了永远眼不见为净。

陈布雷(1890—1948)和蒋介石同为浙江宁波府小同乡,比蒋介石小三岁,生长于文风鼎盛的鱼米之乡,受业人才济济之浙江高等学堂,卒业后,历任教职报刊编辑,以撰写评论文章,成名于民元及军阀割据之黑暗时代。1926年,陈布雷在上海《商报》及通商银行工作,已颇有文名,但《商报》经营困难,薪饷动辄积欠三月,甚至连印报纸张都时常无以为继,甚为窘迫。同年春季某日,邵力子受蒋介石之嘱托,从广州到上海,带来一帧蒋总司令签名照片。邵力子特告陈氏,蒋总司令对阁下文采颇为敬慕。1927年正月间,陈布雷与潘公展会见蒋介石,接连两天约晤,握谈良久,蒋劝陈入党。同年二月,陈布雷加入国民党,入党介绍人为蒋介石、陈果夫。初入蒋介石幕下,备受器重。陈布雷回忆:“蒋公每三四日必招往谈话,间亦嘱代拟文字。”他帮蒋介石写的第一篇演讲稿,是在南昌发表之《告黄埔同学书》。风云际会,自此陈布雷担任蒋介石文书侍从,成为民国政治舞台上颇具分量的文人。

陈氏侧身蒋介石幕宾,从1927年4月,任职国民党中央党部书记长,到1948年担任国府委员、总统府国策顾问,效命驰驱,凡二十载,一向是蒋介石最为核心的文书侍从骨干。蒋氏对他倚重之深,有目共睹。兹举显例:每逢庆典节日,蒋介石向全国发表的文告,均为陈布雷之手笔。外人很难体会,为蒋介石捉刀任务之繁琐,删修文稿之辗转往复,琢磨字句之费心审度,均远远超过常人之想象。熟知其事的陶希圣追述:“每篇文告的每一段乃至每一句或每一字,都是委员长的。委员长对于一篇文告,修改再修改,至少两三次易稿,至多有十八次易稿之事。”试想,一篇数千言的文稿,为求尽善尽美,竟要修改十八次,天下有多少绍兴师爷经得起这等“折腾”?而陈布雷始终无怨无悔,戮力以赴,默默扮演着“蒋介石影子”的角色。

再举一例,来印证文书侍从之甘苦。1937年春节,陈布雷函告家人“为职务所羁,不能返家度岁”。原来,陈布雷受蒋介石之命,在杭州“新新旅馆”闭门撰写《西安半月记》。陈布雷回忆当时情景:“时适阴历元旦,寓中寂无他人”,写完《半月记》,即赴上海西爱咸斯路蒋寓,呈蒋过目。

受蒋驱策二十载,陈氏部属蒋君章(1905—1986,江苏崇明人,曾于1949年前任职行政院新闻局主任秘书)说陈布雷“以一介书生从政,直接间接影响了二十年的中国政治,但他依旧没有改变书生的本色”。然而,凄风苦雨、败象毕露的国民党政权,深深刺激了陈布雷。徐咏平氏写的《陈布雷先生传》如是勾勒陈氏死前的客观形势:“民国三十七年战局呈现严重的危机:一月九日,沈阳沦陷,以后东北渐失,华北震动。三月,山东、河南激战。四月,陕北共军南犯。五月,泰安失陷。六月,开封失陷。七月,襄阳失陷。八月,东北共军进犯热河。九月,济南失陷。十月,长春失陷,十一月,徐蚌会战开始。十一月一日,物价管制解冻,金圆券崩溃,物价狂涨。失败主义到处流行,和谈空气极为厚。北国冰天雪地,平津危殆;南京秋高气爽,京沪交通混乱……”1948年11月13日,远方淮海战役炮声隆隆,南京碧空如洗,陈布雷选择这一天自戕身亡,无异为南京政府敲下第一记丧钟。

纵观陈布雷这一生,对蒋介石堪谓忠心耿耿,鞠躬尽瘁。诚如致蒋遗书中,陈布雷剖心之论:“我心纯洁质直,除忠于我公之外,毫无其他私心。”陈氏弃世一周年,他的昔日同僚陶希圣尝谓:“党的分崩离析是布雷先生最伤心的一事……他临终一日的日记中,他对于党的团结问题,流露了忧愤的心境,也寄托了迫切的希望。在他自悲的情绪之中,这无疑是重要的成分。”

在“党国”危如累卵之际,陈布雷猝然自戕,必然在他身后留下诸多蜚短流长,纷纭臆测。从陈氏遗留之生前文稿,与近十封墨迹未干的遗书,可明显透露其厌世的真正原因。印证当时国民党诸要员的追念文章,不仅可以看出死因端倪,也可以从国民党方面的视角,对陈氏死亡之谜,找到另一个可资寻思的路径。

譬如,在陈布雷去世前两天写的杂记中,有这么一段话,似乎可以从中追索出他思想日趋灰色的幽微:

“人生总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倘使我是在抗战中因工作关系(如某年之七月六日以及在长江舟中)被敌机扫射轰炸而遭难,虽不能是重于泰山,也还有些价值。倘使我是因工作实在紧张,积劳成疾而死,也还值得人一些些可惜。而今我是为脑力实在使用得太疲劳了,思虑一些些也不能用。考虑一个问题时,终觉得头绪纷繁,无从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复一日,把急要的问题,应该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下去,着急尽管着急,而一些不能主动。不但怕见统帅,甚且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筋已油尽灯枯了。为了这一些苦恼,又想到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像我这样,虚生人间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弃之心,虽曰不谓为临难苟免,何可得乎。”

事发当天,蒋君章是进入陈布雷房间,察觉陈氏已亡故的第一人,他曾将亲历目睹陈布雷自戕身亡之情景,于1949年陈布雷之忌日,写成《悼念布雷先生》文章,文中详细叙述了当天情境:“……去年今日(十一月十三日)秋高气爽的早上,我照例打完太极拳,看完报纸,坐上我的办公桌。大约是九点半罢,电话铃响,我拿起一听,是中央党部催布雷先生开会。我问了随从一声,知道还没有起来,我想起两天以前他关照我不要让他见客,昨天总理诞辰,也没有去参加,他是需要休息,因此我就替他请了一次假。”“十点零五分了,门还关着,我奇怪了,布雷先生平时八时左右必起床,起床以后再休息是常有的,但不会关门;就是平常度夜,也不是常常关门的,为什么此刻还是关门不起?莫非有何不祥?”

因见陈布雷房门紧闭,为一探究竟,蒋君章要副官陶永标站在茶几上,设法打开陈布雷房间的气窗,陶永标、蒋君章两人慌慌张张打开房门,惊心动魄的一幕闪现在他们面前,蒋君章写道:“天哪!蜡黄的脸,睁开了的眼,张大了的嘴,而枕旁边却是一封给我的信,这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晴天霹雳,是麻木了罢,一点没有感觉,本能地立刻拉开他的被窝,抚摸他的手,是冰冷的了,又抚摸了他的脚,是僵硬的了,最后抚摸他的胸口,还有一点温暖……”

一阵忙乱之后,连同蒋介石的专用医师在内,一共来了三位大夫,打了几针强心针,最后宣告急救无效。这时,除了蒋君章,还有蒋介石的秘书周宏涛、总统府第二局局长陈芷町、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陶希圣、行政院秘书长李惟果等高干,聚拢在一块商量该怎么处理陈布雷的后事。第一时间,他们担心该如何对外发布消息,陈布雷给蒋君章的遗书里已经有了具体的交代:“此事可请芷町、希圣诸兄商量,我意不如直说‘自从八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亦常服安眠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

陈布雷被发现自戕身亡后一个小时,蒋介石听闻消息,陈芷町把得自陈布雷房间的遗书,亲呈蒋介石,遗书如是开头:“介公总统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应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

何以陈布雷选择11月13日自我了断?陈布雷在杂记中述说:“不但怕见统帅,甚且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根据蒋君章的说法,陈布雷被发现自杀死亡当天早上,国民党中央党部曾电催陈布雷去开会。陈布雷之所以怕开会,是因为怕自己提不出具体对策,一如他所谓:“应该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下去”,甚至怕“见统帅”,怕见蒋介石。

蒋君章在《悼念布雷先生》一文中,也推断了陈布雷决心自我了断的时间点。蒋君章认为:“从布雷先生遗书的日子来推敲,他决心绝命,是十一月十一日,这一天上午中央政治委员会举行临时会议,时间拖得很长,我们等他回来吃饭,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大变,他也以脸色如何为问,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他对生命有一个决定的措置。因为就在饭桌上,他和我们作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谈话,郑重地谈了一小时多,谈话的内容,直到现在我还完全记得……他在上楼的时候,吩咐我不要让客人见他,他需要休息。我太重视‘需要休息’这一句话了,因此,在两天中,我没有排闼直入过一次,而布雷先生就得到这样从容的机会,写这么多的遗书,而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我追悔莫及的另一点。”

推断在短短的二天功夫里,陈布雷挑灯秉笔疾书,给蒋介石、秘书蒋君章与金省吾、张道藩、洪兰友、潘公展、程沧波、陈方、李惟果、陶希圣及遗孀陈夫人等亲友,写了至少十封的遗书。光是给蒋介石,他就写了两封遗书,第二封遗书里有谓:“昔者公闻叶诋总理之言,而置箸不食,今我所闻所见于一般老百姓之中毒素宣传,以散播关于公之谣言诬蔑者,不知凡几。回忆在渝,当三十二年时,公即命注意敌人之反宣传,而四五年来,布雷毫未尽力,以挽回此恶毒之宣传。……今乃以无地自容之悔疾,出于此无恕谅之结局,实出于心理狂郁之万不得已。敢再为公陈之。”

陈布雷在最后一天日记中记载:“看样子我的身体是无法好起来的,我此心永远在痛苦忧念之中。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浑’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个人着急所能济事的。’又说:‘你何必把你责任范围以外的事,也要去分心思虑着急。’这话有至理,然我不能控制我的脑筋。”

最后日记又写道:“最近常想国家是进入非常时期了,我辈应该拿出抗战的精神来挽回困难,但是我自问身心较十一年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们,其分心经济,精神颓散,不免影响工作,要像当年的振奋耐劳,亦不可得……”

从兴冲冲初晤蒋介石,决心加入国民党,参加工作,到最后自觉无法力挽狂澜于既倒,他不愿意见到“党国”消亡,更无力再与“心理狂郁”斗争,陈布雷选择了幻灭,选择了永远眼不见为净。

梁氏家书

文/解玺璋

梁启超的一生,有两个时期与孩子们接触较多,一个是流亡日本后期,大约在清宣统元年(1909年)至民国元年(1912年)回国之前。这时,二女儿梁思庄刚出生不久,他已经是个拥有三儿二女的父亲,一大家子人就住在神户郊外须磨海滨的“怡和山庄”。这里原是一位华侨朋友的别墅,主人慷慨地借与梁家居住。此地环境甚好,依山傍水,山上松涛阵阵,门前大海波涛,梁启超为它起了一个颇富诗意的名字“双涛园”,这几个孩子也被称为“双涛园群童”。这个时期,梁启超因政治活动屡遭挫折,经济来源又几近断绝,意态萧索,乃埋头读书教子,以享天伦之乐,曾有诗曰:“却埽闭关弄孺子,敬通真欲老江湖。”

这个时期因梁启超归国,投身新中国建设而结束,直到他欧游归来,定居天津饮冰室,讲学北京清华园,才再次将自己置身于孩子们中间。这时,长女梁思顺早已成家,并随其夫、民国外交官周希哲居住于海外。长子梁思成、次子梁思永、三子梁思忠先后进清华学校读书,又先后留学美国。二女儿梁思庄不久也到海外读书,常在他身边的只有民国后出生的四子梁思达(小名达达)、三女梁思懿(戏称司马懿)、四女梁思宁(小名六六)、五子梁思礼(小名老白鼻)。因为有五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所以他和孩子们的通信也非常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