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坛已设好,还请挪驾至里屋更衣。”
身着盔甲的侍卫倒提着刀地朝道焕抱拳,他如雕像一般,说出的一句话都自带了一阵的冷风,青铜的盔甲假面上雕刻着复杂的图腾,正着眉心部分正式他们瞳孔一般的标志,完完全全地盖住了自己的面孔,他悄无声息地连招呼都不打地出现在了自己屋子里,只是一句用了请的命令句,当真是没有规矩。
不过道焕又是紧接着,在自己的心口暗自叹息一声,自己这般已和阶下囚无异,还谈何规矩。
屋子里头的案几上摆了个楠木托盘,上头叠的齐整的一件青槟玉色的袈裟,粗糙得像是几个小孩子贪玩,用撕出来的了几十块碎布,用干巴巴地浆糊拼接而成,而佛家讲究的四天王却是一个都没设,让他这等穿惯了袈裟之人都不知该如何着衣,只能别扭地披在身上,更别说绕身三匝。璇王也不知想示为尊敬还是奖赏,竟在破布上满满当当地镶嵌着翡翠和各色宝石,真是像个乞丐穿皇袍的样子。
道焕哭笑不得,从颜色,质地,针法,款式地哭笑不得,他早听闻璇国无信仰,不想是连半分宗教的文化都不得听到,单是从这袈裟的样子便能看出。
“大师,请!”
道焕对着那侍卫行了一禅礼,侍卫却是直接转身带路。不过所幸,这回倒是给了些许尊重,没得把眼睛给蒙上。道焕站直了身子,默不作声地跟着前方带路的侍卫,心下暗自思量。
说是讲经,自十几岁出家而来,已经将将十年,肚子里满满当当的墨汁,随意那处一本都是讲得起来。可佛家佛偈讲究因果,讲究业障,且不说讲了他们这些他们听不听得懂,只是如果照实说了,迎面而来的恐怕就是臭鸡蛋和西瓜皮了。
道焕也是僧人中的异类奇葩。佛,讲究的是众生平等,在污浊的地狱也是可以普渡成佛。道焕却是背道而驰,既是人甘处地狱,自有乐得之处,何必硬将属地狱之人拖向西方往生极乐,或许那对他们而言才是真正的地狱。
他抱着这般的想法清净六根,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大悟也罢,道焕总归是庙里头最为聪慧之人。只是这次自请了命地下山,倒是把他师叔,当世的少林住持给吓了一跳。
索性问清了原委,才只能叹息一下:“前程冤孽,犹如弃于路中之秽物,若要成佛,必得再回红尘走上一趟,昨日心触之事,他日已心如水;昨日忧心之事,他日已明如镜;昨日摧我心神之事,他日已泰然处之,方不愧于佛祖,不愧于心中我。”
他估计得不错,自己被囚的位置是在王城的西南边角,红漆墙的石子小道上,随脚下踩的踏实,却依旧有些湿滑痕迹,想来该是长了些苔才至于如此。而宫里头的路设专司修缮,不可能长了青苔却无人打理,那便只有一点解释,整个西宫都是无人居住的冷宫。
道焕想通了这点,当真是倒吸了口冷气。他想着,即便是萧国君上那般冷淡暴虐的性子,女人也是足以塞满了整个后宫的,这璇王是身有残缺,还是不近女色,好好的不惑年华,变得这般落魄?
不过他也只能这般想想,设坛讲法已完成,他便可以动身前往缮国了。缮国才是他的目的地。
璇王当真如他所言,给了极大的面子。昨日开始就散布皇榜,说有高僧前来讲经,后头还加上了句,畅谈为人之道。告示张贴了满大街的人口汇杂处,然而当真想来听法的人却寥寥无几,各自有各自的忙事,谁听他讲这些没用的东西。
倒是在坛那处里三圈外三圈包裹着的侍卫,最里一圈还是专门挑了粉嫩色服饰的蒙面宫女人数多些,周围最外的稀稀拉拉的嗑着瓜子带着糕点的围观群众,尊敬的畏惧的心思全数丢到了家里,议论的最多的还是面纱下,这皇帝的女人们哪些个最为水嫩。
混迹在人群里的,自然有窕窕,硝华,悦然三人。
悦然蹙着眉,看着宫门大开里头的场景,小声咬着耳朵对硝华说道:“这个宫不好进啊,里头半点可遮挡的东西都没有,就算是轻功高进去,那也只能成活靶子。”
硝华面容不改方向,眼皮一眨,眼珠子便挪到了悦然那处,他问道:“怎么,你还想这么大喇喇地闯进去?”
“不然呢?”
“这么多件衣服,你以为我们是过来看看的么?”
悦然击掌笑道:“对哦,这些侍卫的装扮还真可以借来用用。”
硝华亦是跟着他轻笑:“谁跟你说拿那些侍卫的装扮?”
悦然哑然道:“不然呢?”
“我仔细瞧了瞧,侍卫每一个时辰换一次岗,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各有各的令牌,每换上一次班,会到各自归属的侍卫长那里,没有任何东西遮挡面部,侍卫长也会记得自己一列侍卫的面容,我们几个均不会易容,拿个侍卫的身份只会无端端暴露自己。”
悦然一愣:“你不会想要我们扮作女子吧。”
“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硝华道,“这些粉衣宫女有面纱遮挡,亦是每一个时辰换一次,换了以后直接回宫归位做自己的事,也或许会在外头稍作停留,解决一下自己的事儿,这便是唯一的机会。”
悦然只消片刻,便明白了硝华口中宫女的麻烦指的是何事,旋即眉眼狠狠地,而又极为欢快地跳动了起来,叮铃咚咙地像是热闹时候即兴的鼓声,他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道:“你是说,我们两个男人要窝在茅厕里打晕这些宫女,然后换上她们的衣服?”
窕窕笑意也是有些僵硬,但还是实话实说道:“这,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去他娘的好办法,老子不去!”
讲真,安水和虞硝华都是个毒蛇的性子,一个是闷骚着冷不丁地呛你一下;另一个却是时时刻刻地想要和你掐架。悦然身为一国储君,学了四年的礼仪,硬生生被逼着在硝华面前失了分寸,他现在不光想要爆粗口,他还想撸起袖子,跟街头巷尾的那群混混一般打上一架,走阴招也好抓破脸皮也好,非要给这人一个教训不可!
硝华也不恼,挂着欠扁的笑意挥手道:“哦,那你回去吧。”
跟招小猫小狗一般,对着悦然的鼻头挥扇,半分颜面都不留。窕窕暗搓搓地围观了两个男人间的话题,想着这般老套的激将法难道还会有人中招?
可窕窕心底头还真觉得悦然会上这个当。
悦然果真是中招了,他因愤怒而扭曲到极致的脸忽然松弛下来,怒极反笑地挂上了笑意,看似很有底气地说道:“好好,可是我偏偏要去,偏偏要在这个功勋册上记一笔我的名字,你奈得我何?”
硝华耸肩,道:“不奈何。”
“那还愣着干嘛,走啊。”
“连大师都没出来讲经,还有约莫两个时辰的样子才能到我们机遇的时刻,这般迫不及待地跑去,是说你傻呢,还是说你另有所图?”
悦然在心底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让你多嘴!同时又狠狠地扇了虚构出来的硝华两巴掌,让你多嘴!
两人眼里的争斗把周围的气氛都给点燃了起来,他们旁边不知聚集了多少个刚刚涌来的短衣百姓,他们哗地一声喧哗,反倒是把浸在自己思维里头的两人给吓了一条。
周围怎么忽然多了这般多的人?
只听到后头的百姓拥挤着嚷道:“快些,快些来看和尚了!”“不知道这个和尚是生的什么样子,有几个眼睛几张嘴啊!”“肯定是身高十八尺的巨人,要么就是三尺的矮人!”“格老子的,别他娘的踩我脚!”
这些声音纷纷传入三人的耳朵里,结结实实地把他们吃了一惊。
硝华不可置信道:“我虽听说璇国是出了名的不信鬼神,却也不知道他们是这般的无知。这个地方的贵族当真是从千年前就开始了统一思想的禁令,别所所以然,就连然都不知道了。”
悦然也咂舌道:“的确,若是这是个千年前的禁令,那么做出的成就可是大大符合了当初的想法,是个了不起的君王。”
人群排山倒海般的涌来,把他们拥得挤挤攘攘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庆幸,倒是把他们顺着力道推到了最前面,悦然被撞得面正对着冲到了外围别着刀立正着的侍卫身上,脸狠狠地撞上了贴着脸皮的面甲,盔甲里的人眼神一冷,悦然赶忙退后了两步,连声道抱歉。
那人却是半分都没有后退,坚固地像是一座埋了地基的塑像。
身后人群却又是一阵哗然,悦然抬头一瞧,两队步伐一致的兵后头,缓步而来一位僧侣,不伦不类的袈裟,不伦不类的讲坛,不伦不类的观众,他却淡然如斯,敛起眉目,微提下摆,并未跟着前头侍卫的步伐,却是稍慢地走上了台子。
这本该是深林僻静处给万灵的恩赐,却被设在了市井喧嚣处,悦然不知怎么的,居然对这个重重包围下的道焕大师一些悲悯。
在道焕露面的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声更大了,悦然已经懒得再听,却还是有几句闲言碎语不自觉地传进了耳朵里。
“和尚也没什么不同么,那光头,看着真蹭亮。”
“散了散了,都把头发给剃了,还当什么人啊。”
起初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觉得有些好笑,毕竟知根知底的人就和看傻子一般看着他们,心里头鄙夷,觉得自己瞬间的高大,因此面上也是欢喜的;听多了便觉得无趣了,偏还在眼前小丑般的蹦跶,连仅有的笑意也不需现在脸上。而被这些小丑嘲笑着的,在悦然眼里看上去极为正常的道焕师傅,却被给予了些许的同情。
只是虽施舍了些许情感,但那也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搭不上什么太过直接的关系。硝华拉了一下悦然的衣袖,眼神示意着他该走了,悦然点点头,一瞬间就从那悲天悯人的情怀里挣脱了出来,再扭头去寻本就站在他另一侧的窕窕。窕窕的目光放在了那和尚的身上,嘴角倒是擒着一缕笑意。
悦然甚是疑惑地又朝那和尚望了望,疑惑道:“你怎么了?”
窕窕眼中粼粼,脸上的笑意似乎更甚,却眉头皱的眉心团成了绣球,她回过头说道:“这和尚真是可惜,若是笑一笑,可不得勾去一大片女子的魂儿,心甘情愿地下地狱呢!”
悦然再瞧了瞧,身为男子去瞧另一个漂亮的男子,除了个别有点别的心思,剩下的也没什么心思了。他也不知道女儿家家的心思,只是催促道:“快些吧。”
窕窕答应了一声,倒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平静如昔,抬脚跟了上去。
硝华在前头熟门熟路地绕着,悦然看到后啧啧不已:“大夫,说实话,你是不是经常光顾女孩子的茅厕里,看些不该看的东西?”
硝华转头,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悦然面上有些委屈地说道:“若不是这样,大夫你怎么这般的熟门熟路?”
“你都称我为大夫了,”硝华一句话就噎死了悦然,“说句实在话,我想看那些女子的身体,他们找我来看病的时候,我便能看的一清二楚,该看的不该看的,想看的不想看的,全都在我眼前掠过,你或许从未触碰过的东西,我却腻了。”
这牙口当真厉害得紧,悦然咬牙切齿地想着,恨不得即刻在嘴巴里磨出个尖牙来,回咬下硝华一块肉。
“到了,”硝华用下巴指了指水池子旁的低矮木屋,说道,“进去吧。”
那是悦然一生不敢回忆的噩梦。女人们刚刚撩起裙子,便有个圆头从一旁探过来,尖叫声险些掀翻了屋顶,刺得悦然耳膜吱拉吱啦地震动。
他们两个灰头土脸地从茅厕里出来,一手一件宫服,一手一个晕过去地只剩里衣的侍女,抬眼就看到一个宫女蒙着面纱站在他们面前,吓得差点抬手丢一把剑出去。
“莫慌!”窕窕见势不对,赶忙扯下了面纱说道,“是我!”
悦然惊道:“你怎么这般快,又是哪里来的一身衣服?”
“我刚刚走过甬道,看到个宫女拿着柳叶合心的荷包在四周翘首望着,估摸着是在约会情郎,趁她不备就手刃了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且借了衣服一用罢了。”
悦然感叹了,不光感叹窕窕的好运气,还惊讶于如此厚脸皮的形容。这个老板娘果然也不是个善茬。
窕窕美目瞧了一眼两个大男人手里提溜着的小宫女,问道:“想怎么处置他们?”
悦然问道:“杀了如何?”
“不妥,”硝华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次来王宫,本就是救人性命来的,何必要再害一人命?况且若真是上天垂怜,得以有去有还,总有一日会发现宫里头莫名的少了两人,虽说宫里头没了一两个宫女很是正常,但是依着璇国的爱财如命的个性,难保会不去天启的地方查看一下,那时候得罪的可是整个璇王室,家国天下,整个璇国都会给我们追杀,冒险太大了。”
悦然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苦恼地问道:“那怎么办?”
硝华叹气道:“给她们扔条毯子,寻个地方迷魂几个时辰,到时候我们出来了,再把衣服和玉牌还给他们不迟。”
玉牌是宫中职位的象征,分为三褶,五褶和七褶,他们那的都是三褶玉牌,很好,最普通的宫女,底层的根本没人会注意。
窕窕见他们已经商议好了,很是了然地笑了笑,然后背过身去。留着悦然和硝华看着自己手里的轻纱出神了许久,还是面皮通红地换上女装。
男子的身形是掩饰不住的,索性悦然年龄尚小,而硝华身形瘦弱,看上去虽是有点别扭,但还是能接受的,只是这女子的发髻,两个男人粗糙的手掌是真的搞不起来。
窕窕听着身后窸窣的声响,好像是布料摩擦着的声音,不禁开口询问道:“怎么了?好了么?”
后头没一个人回答。
窕窕看了看日头,时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坛也开始得差不多了,甬道那头的粉色迅速地游走着,虽听不太清那头急匆匆地说些什么,但嗓音是一阵赛一阵的尖锐,这样子该有大总管招齐宫女了,她不由地急了些,问道:“弄好了没有!”
身后连那细小的声响都停歇了下来。
窕窕想着,该不会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吧,但是他两现在在自己的身后,呼吸都尚且听得清楚,不会有什么危险,那还会是什么麻烦事?如果自己转过去,看到了人家的身体可怎么是好,不过一个男子的身体,也没有这般麻烦的说法吧。
奸细的嗓音又开始响起,甚至有些脚步开始絮乱,竟是往他们这边来的。
窕窕横着一条心转向了身后,她是闭着眼睛转身的,待听到两声抑制住的倒抽气,估摸着看她转过来,该挡住的部分也是挡的差不多了,这才眯着睁开了眼睛。
可落入眼帘的景象却险些让她笑岔了气。
悦然和硝华都披散着头发,乱的蓬松得活像只干旱地的公狮子,他们憋得通红着连抓着后脑勺的一簇头发,却又抓不紧,另一只手还未来得及用簪子把头发固定在脑后,一大半的发丝便纷纷散落下来,两个公子哥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把她乐开了花。
两人的武功不弱,内力也是有些的,窕窕听到的,自然他们也听到了,奈何着梳妆打扮实在不是他们的长项,只好直勾勾地求助窕窕,眼神像是被告知抛弃在路上的小狗。
窕窕憋着笑道:“我来吧。”
她径直走到了两人的身后,踮起脚尖地顺平了散落炸起的发丝,手指灵动得飞起,一绕一旋便是一个鬏,她嘴里叼着发簪,一手成一手便取下嘴巴里的发簪固住发丝,当真是熟练无比。
硝华轻叹地看着窕窕的工作,问道:“女子的手,都是这般巧么。”
“巧不巧的不说,盘个鬏束个发还是使得的。”
硝华说道:“我看妩笑可就没这般巧手,若是她想为我束冠,我倒宁愿和那前头的道焕大师一般,把头发给剃光,免得受了大苦,还省下了一笔油钱。”
悦然的头发已经梳理得有些样子,只差最后一固,许是这最后一手用劲有些狠了,悦然倒吸了口凉气,窕窕干扯着嘴角赔罪:“抱歉,没稳住气力。不过硝华大夫,话又说回来,你若是不愿妩笑插手你的生活,这么话里话外半句不离她,又是个什么劲儿?”
硝华涨红了面皮,头撇向一边,自顾自地摆弄着头发。
窕窕一看,忙暂停了手里的活计,先喝止了他的动作:“可别动了,待会收拾残局还得收拾上好一会呢,时间可是不多了。怎么,你还瞪眼,还不乐意了?我说的可是有半分不对?前一句嫌弃后一句鄙夷的,张了口却定要提上一句妩笑,这不是中意是什么?不会束发可以让人家学,没了妩笑,到时候都不知道朝那里哭去。”
论起市井的小言论,这两人在先天上就已经失了优势,再大的理由也是赢不过人家的。
“主管说还缺三个人,让我们找找,会不会是在这边啊?”
硝华耳朵一抖,眼睛锋利地钉在了甬道口的一处,果然见两个粉红的纱衣影子,而现在这两人,该是已经看到了他们,躲也不能,催促着窕窕快些,却也是来不及了,硝华咬牙切齿地问道:“有人来了,怎么办?”
窕窕正拉着硝华乱蓬蓬的长发,错身一看,便看到了两个粉面纱下粉宫服纱衣样子的女子,眼神直勾勾地等着他们。她一愣,忙凑到了硝华的耳朵边了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