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宰引领陈轸二人进入西厢厅,备上茶点,拱手道:“主公已经休息,上卿若无急务,敬请明日再来,若有急务,老仆这就禀报!”
陈轸拱手还礼:“劳烦家老禀报一声,陈轸有扰了!”
老家宰应过,走向后花园,左拐右转,在第三进院子踅进一个厅堂,轻轻敲门。房门闪出一道细缝,恰容老家宰进去。
紧随而至的两道黑影轻轻跳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这个启而复闭的房门外面。
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房舍,四周没窗,只有一道房门。黑影伏地蹲下,伸手推门,里面闩着。附近传出声响,黑影紧忙躲到一侧角落,伏地不动。
门内是条通路,通向一间密室。甘龙正与杜挚、公孙贾等五六个同僚在密室里谋议眼前局势。听声音,他们正议到紧要处,老家宰遂在门外站下。
室内,灯光昏暗。
杜挚扫一眼众人,压低声音:“……在下之意是,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国丧期内除掉奸贼!”
公孙贾白他一眼:“怎么除?刺杀吗?前番闹腾几次谋杀,连那厮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眼下更难了,那厮出行必是前呼后拥,一模一样的辎车三乘,商君府更是守护严密,听说连屋顶……”顿住,忍不住看向房顶。
众人也都看向屋顶。
杜挚嘘出一口气:“是得小心些。那厮善用阴术,耳目众多,这辰光更把我等盯得牢呢!”
甘龙应道:“诸位可以放心,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有话尽管说!”
杜挚不无担心道:“不会……隔墙有耳吧?”
“呵呵呵,有耳也是白长。”甘龙指向屋子,“此室是老朽静斋,双门双闩,四周皆为厚墙,密不透风,屋顶下架有两层厚板,板与板互相契合,水泼不进,甭说寻常说话,纵使擂鼓,外面听起来也不过是嗡嗡蝇叫。”
众人无不嘘出一口气。
公孙贾回到正题:“除宫城之外,整个咸阳都在车希贤手中,而车希贤是奸贼死党,何况朝中大权皆在鞅贼手中,如何除他?”
杜挚看向一个年轻人:“杜勇,把你的筹备禀报太师!”
杜勇看向甘龙,拱手道:“禀报太师,晚辈已募敢死之士逾百,屯于效野,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晚辈定能取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甘龙拱手还礼,堆笑道:“呵呵呵,有你们这群后生,老朽放心矣!只是,公孙贾说得是,商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商君府更是防护严密,杀他不易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勿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公孙贾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我们凭空说的。商鞅谋事滴水不漏,何况是对我等早有戒备。杜兄,凡事得往缜密处想,否则,我等十几年隐忍,就会功亏一篑!”
“公孙兄,你……”杜挚急了,“怎么净泼冷水呢?十几年前,仗恃先君,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不同,先君乘风而去,新君当朝,我为刀俎,该他沦为鱼肉了!”
甘龙笑道:“呵呵呵,杜挚说得是。只是,除恶之路可有万条,你们为什么定要打打杀杀呢?”
听出老太师话外有音,众人齐看过来。
公孙贾急问:“太师想是已有除奸妙策了?”
“妙策不敢。老朽不过是想起一个至理。”
杜挚问道:“什么至理?”
“人臣之理。自古迄今,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方才杜挚讲到点上了,商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也须借君上之力!”
“可……”公孙贾一脸忧心,“就贾所见,今日君上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殿下了,那时,殿下敢说敢当,公然在朝堂之上抗辩商鞅,为那些屈死的冤魂鸣冤叫屈。近十年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殿下几乎不问政事,天天玩那小虫子,即使在河西与魏大战,据贾所知,他也是寸功未建。今先君薨天,殿下即位,更见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不说,还将奸贼拜为国父,礼敬有加!请问太师,如此柔弱之君,让我等如何借力?”
“呵呵呵,”甘龙又是一笑,看向他,“公孙老弟,你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啊!”
公孙贾眼睛一亮:“太师看到什么了?”
甘龙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了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不解道:“三只黄鹂?三只黄鹂怎么了?”
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嘘,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听内臣说,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先君走了,舍不得它们哩!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而出:“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杜挚打断他道:“《黄鸟歌》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小儿也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少儿也能诵出,不过,明了其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歌》的典出吗?”
公孙贾应道:“昔日穆公驾薨,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最前面的是车氏的三个儿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歌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振奋不已:“这还用说,定是商鞅、景监和车希贤!”
“呵呵呵,”甘龙捋一把飘须,“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商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是,”杜挚仍不乐观,“眼下不是穆公时代,不行人殉了,商鞅若是不生二心,君上他……纵使有心,也不能戕杀功臣呀!”
甘龙敛住笑,点头道:“这也正是老朽召请诸位来此密室的因由。”扫一眼众人,“大家议议,如何才能让商鞅生出二心?”一眼瞥到门口站着的老家宰,冲他叫道,“什么事儿?”
“禀报主公,”老家宰应道,“魏使陈轸到访!”
“陈轸?”甘龙捋须有顷,对众人打个拱,“诸位稍等片刻,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随老家宰走到前院西厢,冲陈轸拱手揖道:“没想到是上卿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陈轸拱手还礼:“惭愧,惭愧,这么晚了,晚辈还来相扰,真是冒昧呢!”
“上卿是远客,不必客气,”甘龙指向客席,“请!”
二人落席。
甘龙直入主题:“上卿乃百忙之人,至此更深夜静躬身寒舍,必有指教,老朽诚敬恭听!”
“前辈此言,折杀晚辈了!今宵天空晴好,皓月当空,晚辈贪吃几盏,竟是困不去了,就叫上戚光巡街解闷,刚好路过太师府,干脆进来讨盏茶喝!”
“哈哈哈哈,”甘龙笑道,“好一个悠闲之人。”击掌,“来人,上茶!”
侍女端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
甘龙端起一盏,双手递给陈轸:“上卿,请用茶!”
陈轸接过,细品一口:“嗯,老太师的茶果然迥异于大良造的茶呀!”
“听口气,”甘龙应道,“上卿是喝过大良造家的茶了!”
“也算是喝过几次!”
“滋味如何?”
“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每饮之,荡气回肠啊!”
“呵呵呵,上卿好口福啊!”甘龙笑过几声,盯住他,“敢问上卿,老朽的茶怎么个迥异了?”
陈轸话中有话:“太师的茶,清雅古朴,朗朗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听出话音,倾身道:“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卿指点!”
“指点不敢。依晚辈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的茶了!”
甘龙拱手:“请上卿赐教!”
陈轸亦拱手:“请借太师金耳一用!”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附耳。
陈轸低语。
甘龙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当真?”
陈轸阴阴一笑:“如果在下没有料错,就这辰光,公子疾当在商君府上!”
甘龙又吸一口气,拱手谢过。
夜已深。
除去水漏时不时地滴答一声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商鞅盯住匆匆赶来的公子疾。
公子疾神态静穆。
二人相视良久,商鞅憋不住了:“公子,你考虑得怎样了?”
公子疾淡淡应道:“考虑好了。”
“请讲!”
公子疾苦笑一下,抱拳道:“疾谢商君抬爱。疾虽生于宫闱,却没在宫中长大,自三岁始,就随母妃住在宫外。公父移都咸阳,母妃不肯随移,与疾居留于栎阳,直至十六岁为国驱驰。”
商鞅心中咯噔一响:“公子,你这是……”
公子疾干脆将话说白:“疾是说,疾自幼逍遥,不习惯于宫中拘束,商君美意,恕疾不能接受!”
“唉,”商鞅长叹一声,语气恳求,“公子,非鞅强勉,实为情势所迫。先君临终再三托鞅守护新法,而对新法耿耿于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君。鞅早晓得是这结局,是以拒不受托。先君知鞅心思,亲口嘱鞅,新君若守新法,就辅助他,若对新法不利,就让鞅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诸公子各有贤能,但在鞅的眼中,唯公子是尊。公子既为秦公血脉,就当以公室为上,以国事为上,为守护新法计,为秦国未来计,为臣子尽孝计,都要当仁不让。至于宫城约束,公子住久也就习惯了。”
“君上新立,万事未举,商君怎知君上不守新法呢?”
“近日诸事,公子想必看见了。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皆登大堂,列于朝,外加叔父,已成朝中大势。自鞅入秦,秦国朝堂表面熙熙攘攘,实际只有二党:一为变法党,以先君为首,鞅为辅;二为废法党,以殿下为首,叔父、甘龙为辅。二力相较,此消彼长。君上得鞅,变法成功,秦国一举收复河西,威震天下。不幸天不作美,先君归天,殿下继立,旧党猖獗,实让鞅心忐忑。鞅非怕死,鞅忧心的是前功尽弃啊!”
“秦室立长,何况君上身为太子多年,朝野无不认同。疾为媵出不说,贤能也远不及君上,商君若是让疾强行南面,秦室必乱。乱则弱,弱则前功尽弃!”
商鞅急了,搬出旧事:“公子差矣。先君初行新法,殿下带头违抗,于国是不忠,于子是不孝;为君不党,殿下与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沆瀣一气,是不君;身为殿下,不以国事为重,玩虫斗蛐,是不立。反观公子,智、勇、谋、仁、义、信、谦……种种美德聚于一身,秦得公子,必大治也!”
见商鞅执着,公子疾迟疑一下,略略让步:“商君偏爱,疾不敢当!至于商君所求之事,容疾斟酌三日,可否?”
商鞅重重拱手:“鞅恭候佳音!”
深夜,车氏宗祠里,车希贤久久跪在车氏三祖的牌位前,宛如一尊雕塑。
车希贤思绪万千,商鞅的声音在耳际鸣响:“……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因为此功而‘临其穴’……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该我三人‘临其穴’了……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在我们掌握中。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商鞅的声音不断加强,重复:“……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先祖啊,”车希贤默默祈祷,“你们显显灵,指给希贤一条活路吧!希贤不是商君,商君也不是希贤!商君的根扎在卫地,他是只身来秦,不娶妻,不生子,了无牵挂啊!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啊!他的心中只有法,他是无忧无虑啊!他扯希贤废立,说是先君的临终口谕。不是希贤不想废立,是……是他口说无凭啊!先君若是真有废立之心,为什么只给他一个口谕呢?再说废立,即使成功,秦国也生内乱,若是不成,就是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啊,我的先祖!还有,还有,自从河西战后,自从封君之后,商君他……似乎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大良造了,他……唉,希贤苦啊,希贤……这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希贤不得不走先祖走过的路了……”
车希贤泪水模糊。
整整一夜,车希贤就在这宗祠里,思前想后,与祖宗对话。待天色发亮,鸡鸣鸟啭,车希贤方将三个儿子唤至宗祠,令他们依序跪在列祖牌位前,叩首。
案上香火缭绕。
车希贤看向牌位,带头誓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三子,车卫君、车卫法、车卫国,跟着宣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誓毕,车希贤坐到主位,满怀深情地看着大小不一的三个儿子:“卫君、卫法、卫国,来,也给为父磕一个!”
车氏三子相视一眼,依序给车希贤叩首。
天色大亮,远处鸡鸣。
灵堂里,公子疾趋进时,惠文公仍在打盹。
公子疾叩首:“君兄!”
惠文公惊醒,睁眼:“疾弟?”
“君兄,臣弟有奏!”
“疾弟请讲!”
“臣弟奏请栎阳一行,请君兄恩准!”
“栎阳?”
“昨日得报,公父仙去,母妃伤心过度,茶饭不思,臣弟欲回栎阳一趟,一是看望母妃,二是如果可能,就请母妃赶赴咸阳,为公父守灵!”
惠文公点头:“疾弟既有此愿,这去就是。代寡人问媵姨安!”
公子疾叩首:“臣弟代母妃叩谢君上问候!”叩毕起身退出。
公子疾前脚刚走,嬴虔、甘龙即着孝服趋进。
几人坐定,甘龙不由分说,将商鞅与车希贤、景监等谋立公子疾一事详说一遍。
嬴驷神色严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