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疾弟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问,去吧!”
“臣弟领旨!”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
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檐下悬冰条条。
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却景象别致,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不会有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娇羞,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孙将军他……真的跟箫郎相似?”
太子申扑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与天沟通!”
“有鸟在他头上飞吗?”
“有。”
“有云在他头顶旋吗?”
“有。”
“他……有箫郎好看吗?”
“比箫郎帅气多了!”
“啊?”瑞梅震惊,“哥,你不会骗我吧?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箫郎虽俊,却是白面书生,缺少阳刚之气。孙将军不但长得帅气,且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柔相济、文武兼修呢!”
瑞梅闭目有顷,喃声自语:“难道他是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涩,“我昨晚梦到他了!”
“梦到孙将军了?”
“是箫郎。”瑞梅摇头,声音几乎听不到,“他说,他……他和我有缘,他……他就要见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这就是缘分!你放心,哥给你保媒!”
“他……会带笙来吗?”
“会的,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梅想听听他的笙音。”
“不是听,是……是与他和鸣。”瑞梅声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笑道,“孙将军不仅会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问。
“孙将军初下山那日,大哥带他到此花园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却是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的秃枝发呆。大哥顺口问他,喜欢梅吗,孙将军说,百花之中,我独爱梅。哥心里一动,问他说,庞将军爱的是莲花呢,难道你不爱莲吗?孙将军说,莲花甚好,雍容华贵,惊艳夺目,但于他来说,更爱的是梅。哥问为什么,他说,梅一不争春,二不斗艳,只在寒冬开放,敢以裸身护枝。”
听到“裸身护枝”四字,瑞梅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他要真的这么说,梅也就不枉开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听到他的笙音,不晓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处,园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疾步走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呵呵,”太子申笑道,“说箫郎,箫郎这就来了。梅妹,你快备箫去。”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申不敢独享,特邀将军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走到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
尚未走到梅园,孙膑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赏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亭边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园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诗。听到孙子妙句,申也闲吟几句,与将军共赏!”
“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臣闻之心酸。敢问殿下,此诗可为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轻轻摇头:“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敢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是玉箫。
箫声悠扬、柔和、温暖、抒情,在这寒冷里如这梅花盛开。
孙膑听傻了。
一曲尚未听完,孙膑情不自禁地从袖中摸出排管,与箫声相和。箫起笙随,笙发箫至,你扬我扬,你抑我抑,你呼我应,你问我答,谐和得天衣无缝。
太子申听得感动,泪水流出。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假吴起之名,以自己编创的武卒法规整肃三军,凡年老体弱者皆被清退,列编入各邑守军或后备役名册,凡被选中留下者皆为全职武卒,待遇优厚,举家免赋免税,得军功者加爵晋衔,满门荣耀,死国者更有丰厚抚恤金并十亩田产补赏,待字闺女无不以嫁给武卒为荣。
在全面整肃武卒的同时,庞涓命令各地守军及后备役民军集中训练,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由素质过硬的大魏武卒担任教头,来了个举国大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庞涓听得心花怒放。
庞涓、公子卬在全国各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三十余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练兵情况,见无异常,于天色黑定驱车回府。
听闻车响,庞葱率众仆在府门外恭迎,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步入内堂。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儿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喷洒的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轻语:“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笙箫相谐,甚是投缘呢。”
一口莲汤呛在嗓中,庞涓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果是喜事!父王晓得不?”
“父王高兴着呢!”见庞涓无碍,瑞莲公主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们的!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要与孙将军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欲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呵呵呵,真是个大好事!”庞涓揽过瑞莲,抱在怀里,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地睡个懒觉,直到辰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颇觉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呵呵,”孙膑憨笑一声,点头,“说到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知梅,且还知音,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庞涓心头一凛,面上笑道,“孙兄得遇知音,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在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谢贤弟抬爱!”孙膑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是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说着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枚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枚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说完将一枚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孙兄这个肚子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