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亦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尚未成熟;不过,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指图道:“吕大人请看,这是涢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来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涢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就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涢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就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的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以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大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怼,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了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愿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奏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你了。”又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尾随其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方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进一个幽闭的院落。
内院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伊娜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大叫:“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投向陈轸。
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语毕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唉,”听完吕棕详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唉,”无疆复叹一声,“张子说得有理呀。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致今日之败。”
“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就不多了。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臣领旨。”
吕棕转身退出。
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予他手,又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俱为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臣候旨!”
“以你们五人之力,楚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寡人若有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不肯离去。
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等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五人刚走,吕棕引贲成、阮应龙趋进。
见二人各穿麻服,无疆晓得伦琪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就在刚才。”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二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涢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涢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就被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涢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形成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震惊,急回头看,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反身就要杀回,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哪一条路,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一彪军迎头杀来,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坻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无人,亦无粟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引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遂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无疆潸然泪出。
见越王落泪,众人无不泪出,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响,抬头望去,见是一队楚人。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瞠目结舌。
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是楚王熊商。楚王左右分别站着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数十褐衣剑士护卫其后,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迎上。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自停住。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
张仪羽扇轻摇,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深深一揖:“中原士子张仪见过越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越人?”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你你你……”贲成气结,“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呢?”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说毕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是寡人自取其辱!”又转向张仪,揖礼,“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非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卢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越或可自保数十载。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故而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屯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若是不出仪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