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惠王语塞,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王上计划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王上,”苏秦拱手,“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王上,”苏秦谏道,“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臣窃以为不可!”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王上……”
“此事不必再言!”惠王摆手打断他,“纵约诸王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纵约长与六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哩!”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
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涨,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一人,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闻报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辰光,哪还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
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是怎么了,没有见过在下咋地?”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不可同日。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告诉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
许久,苏秦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大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魏王,王上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魏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此来是求助庞兄的。庞兄,眼下能劝魏王、挽救纵亲大业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是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托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的所有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我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我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啊。”
“庞兄只需说服魏王即可,其他诸君,由在下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王上。”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王上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臣正向苏子通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臣,说是王上召请,催臣速来。臣不信,说王上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王上没有召请,是这辰光才召请的。臣惊问,王上这辰光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王上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臣,王上不可当真。”
“呵呵呵呵,”魏惠王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通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回奏王上,”庞涓敛起笑,脸色沉郁,“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臣的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呀!”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长叹,“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纵约长的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唯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王上……”苏秦心头一颤,跪地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住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怔一时,公子卬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金子,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发扬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
苏秦第一个走出惠王行辕,步调极慢,步幅极小,好像脚跟上拖着两块石头。
接着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丧。听着暗夜里苏秦一下接一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公子卬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仰天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自己营帐。
走有几步,公子卬越想越不死心,又拐回来,竖枪般站在辕门外面。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出帐。
“卬兄?”见到是他,庞涓吃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
公子卬拱手:“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请一事!”
庞涓怔了下,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卬兄有话,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哽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几下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的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辰光,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虽然苟活,却是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般地步,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梁,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说及此,已泣不成言。
“卬兄!”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卬只求请一事,能作为大魏武卒的一员,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卬兄之心,涓弟始知!唉,不瞒卬兄,前面这些年,涓弟之所以看重卬兄,是因为卬兄是涓弟内亲,是兄长。打今日始,卬兄在涓弟心中已不再是内亲,不再是卬兄,而是一名大魏战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卬兄,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卬兄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真正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这还用说,卬唯存一念: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