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威王健步进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阻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
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吗?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激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雪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面面相觑,有几个看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
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阻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词,“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
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又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嘘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之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着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
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拜见我王,拜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呵呵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野,赏梅听箫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专长。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上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给他了。臣不同于申包胥,臣天生不哭,有泪不弹。王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数声,拱手:“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得合不拢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道,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