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需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魏、秦一体,魏不能谋西,势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
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转过脸,看向廷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
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王上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
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叩:“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
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他傻笑,涎水从下巴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
威王只是对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威王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
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视。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着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
苏秦允诺,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王上病情是齐宫最大的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明显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
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面停下。
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声,“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一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
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是在寻啥?”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吗?在下有鼻子,有眼睛,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吗?”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了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呵呵呵,伊人哪,”淳于髡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完,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便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头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头,老光头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
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孙……孙……军师……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军师!”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之所以赠送死药,是为了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赠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说罢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独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是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旁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