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三
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界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汇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一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长这么大,孙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般热闹的河埠,完全被古镇的热闹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贼,专业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贼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轻轻推下两个伙伴,努嘴。二贼会意,溜下台阶,挤入人群。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贼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故意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孙宾毫不在意,依旧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悄悄跟到孙宾身后,一手麻利地探入孙宾包袱内,摸出钱袋,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呼哨。
听到呼哨,二贼离开孙宾。
孙宾浑然不觉。
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孙宾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码头,两只渡船刚好离岸。河面上又有一只驶过来,靠上码头。船家是对夫妻,男的朝码头上拴牢缆绳,搭上木板,五六个客人依序上岸。
孙宾走过去,扬手问道:“请问船家,何时开船?”
“呵呵呵,”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够就开。货色买齐了?”
“没买啥。”
“啥?”船家惊愕道,“今儿逢五,是大集,一个月才有三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货色最齐,你哪能啥也不买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赶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过这河!”
船家见他着急,瞧一眼他的装扮,猜他是个有钱的主,便眼珠子一转,堆笑道:“我晓得你要过河,是包船,还是搭伙?”
孙宾较少出城,显然没听明白:“咋说哩?”
“要是舍得掏钱,你就包船,像我这船能坐十人,莫说是装货,就是再上来一匹马也没事儿。”
“搭伙呢?”
“搭伙就得等人,像我这船是载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开。”
“好哩,我搭伙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伙,你就得多等一会儿。”又仰头看下日头,“这辰光早,集都没赶美呢,来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转转。”
孙宾折身回到街上,觉得有些饿了,见旁边有家客栈,遂走进去,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将剑解下搁在案上。
日已错午,不是吃饭辰光。店中只有一个食客,戴着斗笠,坐在角落,背朝门窗,独自闷头喝酒。
伙计小跑过来,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么?”
孙宾边说边做手势:“一斤羊肉,两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饼没?”
“有。”
“五只烙饼,带走!”
“好哩。”伙计转身去了。
不多久,伙计端上酒菜。孙宾一是饿了,二是怕错过搭伙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饮酒。不消多久,三碗酒并下酒菜全部吃空。
孙宾将五个烙饼塞进包袱,看看日头:“结账!”
伙计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简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好咧!”孙宾拿过包袱,伸手进去。
孙宾摸了一会儿,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开,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孙宾震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无。孙宾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
孙宾怔在那儿,显然拿不出任何钱了。
伙计朝柜台叫道:“主人,您过来一下!”
店主显然意识到什么了,沉着脸走来。
伙计手指孙宾:“主人,又是一个吃白饭的!”
店主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吃白饭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你这点儿饭钱!”
“在下……”孙宾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共有三镒金子,早起时还在呢!”
“听到了吗?”店家斜伙计一眼,“三镒金子!你个蠢货,见过三镒金子吗?一镒二十两,三镒就是六十两!六十两啊,不是白银,是金子!”又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壮士,你相貌堂堂,却空有一副躯壳,纵想编谎儿,也得编个大的,三镒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镒、百镒才是!”
孙宾手足无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摇头晃脑,拖着长腔:“不要再说在下了,在下是你这样的人说的吗?观你温文尔雅,即使爷见多识广,也差点儿让你蒙了!没钱也罢,阿五,这位壮士共欠多少?”
伙计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儿一转,“壮士,这么着吧,我们做个交易,你不用出钱了,一个布一个响头,只要你磕下五个响头,你我互不相欠!”说着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做出收头的架势。
孙宾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区区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声长笑,“区区五布?欺人?爷开饭店,你吃白食,反倒说爷欺人!爷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在此地开店逾三十年,南来北往各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完一个,你喊一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个,否则,磕也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权抵五布,可否?”
店家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冷笑一声:“嘿,当爷是个收破烂的!”
孙宾拿过剑,放在几上:“此剑少说可值一镒金子,权抵五布如何?”
店家脑袋连晃几晃:“爷不稀罕破剑,也不要你的一镒金子,爷只要五个布!”
孙宾气结:“你……”
店家阴阴一笑:“小伙子,不瞒你说,爷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从你嘴里出来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一件也不稀罕!对付你这吃白饭的,爷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
孙宾窘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店家目光更现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势又摆几摆,倨傲地坐了。
孙宾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声,一块小金饼飞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弹一下,蹦落在地面。
店家吃一惊,扭头看去,正好撞上坐在墙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庞涓,在宿胥口已住数日了。
“店家,”庞涓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块金饼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声:“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吧,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哎哟哟,”店家满脸堆笑,“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转对伙计,厉声,“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伙计弯腰去捡。
“慢!”庞涓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店家,这是五个大布,下人的手贱,如何捡得起呢?”
店家吸口长气,看向庞涓,见他满脸恶相,不由得打个哆嗦,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店家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币,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是区区五布,你却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说完脚底渐渐发力。
“哎哟……哎哟……”店家疼得连声惨叫。
“店家,你哎哟什么呢?”庞涓更用力了。
店家龇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说在下吗?”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晓得该做什么吗?”
“晓得,晓得,”店家赔笑道,“小人言语不恭,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口气,朝孙宾鞠了个躬。
庞涓喝道:“是这样道歉的吗?”
“这位爷,”店家看向他,声音发颤,“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个,喊一声爷。五个头磕完,今日的事就算两清了,这五块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饭”的人磕头,这要传扬出去,小店必定名誉扫地,在这一带甭想混了,损失岂是一块金饼所能垫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强撑在那儿。
庞涓一脚踢翻几案:“店家?”
店家打个哆嗦。
庞涓似笑非笑,骇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听你说你一辈子给人磕头,一辈子叫人爷,这再多磕几个多叫几声就不行了吗?”
店家声音打战:“我磕!我叫!”便走到孙宾跟前,“扑通”跪下。
孙宾觉得有些过了,打圆场道:“这位店家,记住做人厚道就行,这五个头就不必磕了!”说着起身拉他。
庞涓摆手止住:“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个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转对店家,“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践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爷看在这位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打几下,脸阴沉着走向柜台。
伙计跟后溜走,刚走几步,店家扭身,恨恨道:“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伙计一愣,回身捡起金块,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主人,没盐了!”
店家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金币,顺手摸出两枚铜布,丢给伙计:“打盐去!”
伙计答应一声,跑出门去。
看到伙计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着反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走过去,朝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放下酒盏,摘下斗笠放到案角,起身还一揖道:“孙兄客气,恩字在下实不敢当!”
孙宾再揖:“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陡然怔住,惊讶地盯住庞涓。
庞涓略吃一惊,下意识地坐下,将斗笠匆匆戴上,掩住脸。
孙宾轻声问道:“敢问恩兄,可曾当过武卒?”
庞涓眯眼回看,淡淡道:“当过。”
“可曾征过平阳?”
“征过。”
“平阳失陷后,恩兄可曾驱车追过一辆卫车?”
庞涓陡然一怔,移开斗笠,两眼盯住孙宾,昔日平阳攻防战时的情景映入眼帘:
——树林里,一身甲胄的孙宾从树上溜下,从他身前走过。
——平阳街道上,孙宾、孙操纵车冲杀,勇猛无敌。
——孙宾驾车,孙操中箭。
——孙操拔出胸中之箭,孙宾以此箭射杀射箭魏卒。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持枪。
…………
庞涓思绪回来,完全放松,笑道:“呵呵呵,没想到会是你,这天地小呢!”
孙宾“扑通”跪地,叩首:“恩兄……”
“这这这……”庞涓拉起他,“孙兄快起!”
孙宾在他对面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车上你抱着的那位将军,叫何名字?”
“是先父,孙操!”
庞涓肃然起敬,黯然道:“孙将军他……”
孙宾泪水流出。
庞涓会意,半是难过半是仰慕道:“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是在下见过的最勇敢的将军!”
孙宾擦下泪,拱手问道:“敢问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亦拱手道:“不敢称尊,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略顿,爽朗一笑,“孙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尽管讲来!”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这个词儿听起来别扭!”
“这……”孙宾有些尴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龙兄了。”
庞涓倒酒:“孙兄,你我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真是有缘人哪,”举碗,“来,就为你我的缘分,干!”
孙宾端碗,纳闷道:“第三次见面?”
庞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晓得。”
“在哪儿?”
“你带着人马来救平阳,藏在一片树林里。你还爬树瞭望魏军,又从树上溜下!”
孙宾惊愕:“龙兄,你……你怎么晓得?”
“哈哈哈哈,”庞涓又是一阵大笑,“因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差点踩到我的头呢!”
孙宾倒吸一口气:“龙兄在那儿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欢打仗,也喜欢看打仗,看够了魏卒,当然也想看看你们卫卒喽!”
“龙兄是……斥候?”
“不是。”
孙宾一脸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时还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你……没有告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