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黑。
嬴驷坐在万邦膳馆的一间雅室里,案上摆满菜肴。
公子华急走进来,兴奋道:“驷哥,查清楚了!”
嬴驷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驷深吸一口气。
“芳龄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门老丈讲的,不会有错。说是二位公主常来辟雍看望琴师。那琴师是她俩的老师,时常入宫为王后奏曲。”
嬴驷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阵风般跑进靖安宫,绘声绘色地向王后禀报了鬼谷子的测字过程。
王后惊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确信:“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姬雨点头。
王后嗔怪道:“这么大个事儿,你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宫,怕母后责怪,再说,听母后讲得那么神,我还不信呢,出去是想试试先生……”
“唉,”王后泪出,“雨儿呀,母后已经拿这一生试过了!”
“母后,”姬雨语气坚定,“雨儿想定了,将来谁也不嫁,就从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轻轻抚摸她,欣慰地赞道:“好雨儿!”
“阿姐的事,怎么办才是?”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争,拿你阿姐作为筹码。只要不嫁给秦人,魏人那儿就不好耍横,事儿也就可解了!”
“燕国那儿怎么办?”
“燕公聘亲,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难。你们姐妹能有这个去处,燕公那儿应当好说。”
姬雨转忧为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将喜讯儿告诉阿姐!”
“好,你俩先行筹备。母后这就去求请王上,俟王上允准,母后就去求请先生,让他带走你俩!”
姬雨泪出,跪叩:“雨儿,还有阿姐,谢谢母后!”
姬雨兴冲冲地跑进姬雪闺房。还没告诉她这个喜讯,她已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绪激动地抱住姬雪,使劲摇她:“阿姐,你疯了呀!”
姬雪挣脱开她,神色平静道:“雨儿,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视她,郑重说道:“阿姐没疯。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来之前,总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给一个能当你爷爷的老头子?”
姬雪给她一个笑:“他没有那么老。阿姐查询过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长八尺,气宇轩昂,做事干练,德养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国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姬雨带着哭腔:“阿姐呀……”
“雨儿,你听我说!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样,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须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宫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欢操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长长叹出一声,苦笑。
“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阿姐是个苦命的人。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命运让阿姐嫁给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给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要听!”
“雨儿,”姬雪掰开她的手,“你不听阿姐也要说完。燕国邻接齐、赵,都是大国,阿姐若是努力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国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阿姐,你……你这是痴人做梦啊!你这是指蛋为鸡啊!你这是蚍蜉撼树啊!”
姬雪低下头去。
“阿姐,先生说了,我们寄生的这棵大树早已身烂根腐,在这风雨飘摇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撑不起它,阿姐是在做梦,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雨儿呀,阿姐千想万想,逃避不是办法,可又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阿姐只能认命!”姬雪悲泣起来,“呜呜呜……阿姐……认……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弄堂里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气派的一家客栈里租下一处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下了。
有了这层关系,张仪就请苏秦日日进太学里学琴,学子们也不像此前那样欺负他了。苏秦也是自觉,从来不进琴室,只在窗外偷听。
自苏秦入住,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好玩儿。再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人迥异,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这又听说秦国战胜,少梁成为秦国的了。张仪坐不住,几番要回家探望,却又接连收到张夫人、张伯分别捎来的家书,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军事要塞,母亲与张伯既然都这么说,张仪也渐宽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想等河西风平浪静之时再回家乡。
秦国乘着胜势,使太子再赴周室聘亲,张仪自也关切,天天都使小顺儿打探风声。
这日午间,小顺儿飞快地跑进来,奔向主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
没有应声。
小顺儿推开房门,探头看看,没人,拐向西厢,见苏秦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剑,便急切问道:“卿相,还在铸剑哪,我家公子呢?”
苏秦剑朝后院:“后……后……后……”
苏秦的“院”字还没出口,小顺儿已没影儿了。苏秦笑笑,又埋头于剑。
小顺儿在后院搜索一圈,寻不见张仪,纳闷了,挠头自语:“咦,怎么没见人哪!”抬头看向院中一棵大树,“不会爬树上了吧?”便朝树上大喊,“主人,主人!”
没有任何回声。
小顺儿晓得苏秦不会说谎,这院中也无处可去,遂在树下挨枝儿寻找,终于在最茂盛的一片枝叶里寻到张仪,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张仪略觉失望:“你个兔崽子,藏这儿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来,顺儿探到一个新鲜事儿!”
“接住!”张仪将围在身上的树枝掩饰一一扯下,扔下来,“不就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吗,还能有啥新鲜事儿?”
小顺儿一一接住,给他个怪笑:“那个过时了,这个新鲜!”
“哦?”张仪“噌”地出溜下来,手中拿着几封家书。
小顺儿瞄到家书:“张伯又来信了?”
“还有这个呢,拿住!”张仪将一个钱袋子“啪”地扔过去。
小顺儿接过,掂了几掂,砸舌道:“啧啧,沉甸甸的,不会全是金子吧?”打开,果然是十几枚小金饼,便一脸兴奋道,“真是及时雨呀,顺儿正觉得手紧哩!”
“紧你个头!”张仪给他个白眼,“秦国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张邑,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以后得给我省着点儿。”
小顺儿一脸震惊:“那……夫人咋样?”
张仪抖抖几封信:“好着哩。”
“翠……翠儿呢?”
“咦,”张仪故作惊讶,“家中那么多人,你谁都不问,只问翠儿,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会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顺儿脸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顺儿不敢!”
张仪的脸虎起来:“既然不敢,你问人家做啥?”
“嘻嘻,”小顺儿眼珠子一转,“我俩不是……一道来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儿是我娘的小心肝儿,你小子得给我老实点儿!”
“是是是,顺儿老实!”小顺儿略顿,“主人,我们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张邑,万一发生个啥事儿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张仪看信,“可张伯说,娘不让回,娘说家里一切都好,要我在这辟雍里好好钻研学问。就这个破地方,养狐狸还成,钻研学问,钻个屁呀,还好有个卿相可以一乐,要不,非得把人闷死不可!”
小顺儿醉心于最近在洛阳发生的趣事,亦不愿回去,兴奋道:“嘻嘻,是哩。方才回来,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剑呢,啧啧,手艺还真不错。”
“甭打岔子了,快说,是啥新鲜事儿?”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张仪惊愕,“呵呵呵,看来秦国那小子是个急性子!”
“不是嫁给秦太子,是嫁给老燕公!听说可以做她姥爷呢!”
张仪震惊。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星斗满天。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摆好琴架,取出她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丝绢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拢额头荡着的刘海。
姬雨倚在门框上,静静地凝视她。
姬雪看向她,轻声唤道:“雨儿!”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走到她身边。
房中的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下,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泪。
“雨儿,”姬雪柔声道,“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你为阿姐伴舞!”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
院子里响起姬雨最喜欢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缓。姬雨握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是声声呜咽。两行泪水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着一滴。
舞着舞着,姬雨的剑“啪”地掉地。
姬雨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姬雪搂紧姬雨:“雨儿,阿姐没有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儿不差全捎给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看到南飞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的哭声越发伤悲。
姬雪松开姬雨,缓缓收琴,将它装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没有什么可再宝贝的了,阿姐四岁习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留给你了。无论何时,你若高兴,它就同你一起高兴;你若伤心,它……也会哭的!”
姐妹二人搂作一团,各放悲声。
二人哭有一阵,从姬雨房中走出一个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缓缓跪下。
“阿姐,雨儿没有宝贝送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在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儿最亲的人就是梅儿!梅儿与雨儿形影不离,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儿!”姬雨转对春梅,“梅儿,从今以后,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让阿姐伤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张仪提着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张仪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扭头冲西厢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吗?”
西厢一阵响动,苏秦也拎一张席子走出来,在张仪旁边铺好,躺下。
张仪凝望天空,不无抱怨道:“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脚下,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苏秦痴痴地望着天空:“回……回……回张公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见过!”
张仪来劲了,翻身坐起:“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就像这……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什么样儿?”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
这正是张仪想要达到的效果。听他又“蒸”几声,张仪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后面是不是个‘笼’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极是,这种鬼天气,真就像个蒸笼!”张仪躺下去,“卿相兄!”
苏秦没有应声。
张仪略怔,歪头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
张仪盯住他看,发现他的两眼只盯住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么宝贝了?”
苏秦指天:“张……张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颗星了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便着急地问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颗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这是四颗星呀,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张……公子是哪……哪颗?”
张仪指天:“就是正对卿相兄的那颗!”
苏秦望过去,果见对面的那颗星闪闪发亮,感叹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兄?”
苏秦点头:“张……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张仪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为何偏为自己选颗不亮的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