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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那年夏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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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即将来临的特征,在正格的眼里是妈妈开始不停地买回来鸭蛋,三五个、七八个,用坛坛罐罐腌上,标上日期。妈妈从菜篮子里面往外拿鸭蛋时,正格会有点紧张,怕她再说出什么招惹老王的话。去年她买了蛋回来,在手掌心托着一枚说:“这蛋颜色多好,太像河水的颜色。”老王立马就火了,说要一脚呼过去踢翻菜篮子。老王真的会这么做,正格见过一次,他下劲地用脚踹,篾子编的菜篮子踩扁了以后能弹起来,他便越发生气,下劲踩,非踩烂了不可。

老王对即将来临的夏天有一触即发的怨气,有像梅雨一样绵绵不息的惴惴不安。这段日子里他的眉头总紧锁着,双眉间有一团硬结。妈妈不停地警告正格,要他离父亲远点。还有更重要的,提醒正格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河,最好连水字也不要说。好在这个季节里老王会很快地投身于他的工作,造纸厂草库收麦草是一年中的大事,割麦之前他这个消防队长就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平时妈妈会给正格一些警告,算是家教。通常都是什么事能做,什么话不能说。正格每每很不耐烦听这些,但他不顶嘴。妈妈最反感正格称父亲为老王,说他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扬言正格再在她面前这么叫,就要撕他的嘴。妈妈从不动手打正格,一个指头也没对他伸过,她只是嘴上说说,不像老王嘴到手就到,而且打得很狠、很重。她知道十三岁的正格已经是根犟骨头,自从父亲从家里牵走那头叫赛猫的狼狗,他就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小孩子会记仇,她没有想到正格记这么深,都四年了,九岁起就开始这么叫,一直不改口。有一次在饭桌上他一声“老王”脱口而出,被他父亲听到,父亲愣怔了一下,用筷子指了指他算是警告。

夏天真正到来的那一天,正格认为是街头的冷饮店开张的那一天。店里拉一个竹竿撑起来的凉棚,冷冻机嗡嗡地响起来,面朝街的柜台上一只白搪瓷盘里前后两排摆着八杯酸梅汤,圆的玻璃杯上盖着一块方正的玻璃,都是透明的。

“红红的颜色像红纸化开在里面,那不是酸梅汤应该有的颜色。”到过苏州出差的老王很鄙视儿子喜欢喝这种东西,他在红叶造纸厂喝过正宗的酸梅汤,他的评价是:“太好喝了,是酸梅做的。”正格其实不是老王理解的那样,迷恋酸梅汤已经成为历史,他现在更喜欢冷饮店卖的奶油冰棒、酒酿、八宝饭,只是这些东西都很贵。他要到冷饮店去坐一坐通常只能消费二分钱一杯的酸梅汤,在这些他喜欢吃的东西面前流连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家,盘点他积攒的牙膏皮、鸡胗皮、猪骨头或者碎玻璃,想这些东西到废旧品商店能卖多少钱。

这年冷饮店在雨季里的一天开门,几乎悄无声息。正格中午打酱油的时候看到清冷的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他想这样也好,待到他聚攒的钱够买一碗八宝饭的时候,才该是生意大好的时候,一堆人在一起吃冷饮才过瘾。

班上同学祁武的哥哥祁文高中毕业,到食品厂做八毛钱一天的杂工,真是狗屎运,居然给做冷饮的师傅当了下手。祁武劝正格不要再买四分钱一支的奶油冰棒,食品厂的师傅将一袋袋的奶粉倒到桶里后先加一点点凉开水,尝了一搪瓷缸子后会加很多的水,祁文如果再偷喝一点的话还要再加水。如果吃到咸的冰棒要扔掉,冰棒模子是浸在盐水里的,模子漏进了盐水,冰棒才会咸,盐水太脏了,黑乎乎的。

正格要祁武去问他哥哥,八宝饭是怎么做的,除了糯米以外都有哪些配料。祁武的哥哥对正格居然有在家里制作八宝饭的念头不屑一顾,认为是几乎不可能做成的事情,需要的配料太多了。祁武转述时学他哥哥的轻蔑口气:“香精你有吗?凤凰牌的,上海产的。”不过祁武的哥哥答应替正格搞一点,让他找一个氯霉素眼药水的瓶子给自己去装。

正格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家里有很多公费医疗领的药,枇杷止咳膏、润喉片这些是他平时盯着的,眼药水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到晚上妈妈下班回来,他在她面前揉揉眼睛说:“眼睛疼,要一瓶眼药水。”妈妈拉他到灯光下面看了看,说是有些红,让他自个去对父亲说,由他从厂医务室给你拿眼药水。

妈妈是逼正格去和老王说话,正格说那就算了,不要了。

第二天中午老王回来吃饭时将一瓶眼药水拍在桌上,正格吃了一半的饭停下来,搁下饭碗拿起眼药水回房间。他用剪刀剪开眼药水,真的往眼睛里挤了几滴。一会儿嘴里苦起来,他知道,这是眼药水的味道。

上学前他偷偷地将挤空了的眼药水瓶吸进自来水洗了好几遍,挤到嘴里尝到没有苦味后为止。

这天没有下雨,放学也早,正格没有和许晓萍她们几个女同学一起去做家庭作业,他也没有和祁武去玩。他要回家吃东西,偷偷地做点自己喜欢吃的。

中午家里的菜是韭菜炒毛豆和冬瓜汤,韭菜他筷子沾都不沾,冬瓜汤里他挑咸肉片吃,就那么几块薄薄的,还不够塞牙缝。他没有吃饱,肚子咕噜咕噜的,第一堂课下课时就饿了,开始想回去弄什么东西吃。

脑子里总有一团卧在碗里的八宝饭的影子,鼻子里也感觉到甜丝丝的味道,他时不时地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做一碗香喷喷的八宝饭是正格的梦想,在一步步地实现。他翻过家里橱柜,里面还有一点糯米,他就怕妈妈哪一天突发奇想做糯米粥,夏天里她会偶尔做一两次,放上赤豆和糖。糖放得很少,只一点点,淡淡的甜在嘴里只过一下就没有了,再舔舌头时没有丝毫的甜味。

正格在学校里想好要下一碗挂面吃。回家打开橱柜的抽屉拿挂面时,他闻到一股扑面的食品和潮湿的木头混杂在一起的霉味,他不放心地又打开抽屉下面的那档橱柜门,还好,放糯米的袋子瘪塌塌地瘫在那里。

有两筒挂面,正格全取出来放到桌上做手脚,用削铅笔的小刀将封口一点点劈开,各抽出两把面条以后再用手指头捻烂了饭粒将封口糊上。做好这一切差不多花了二十分钟,他有些后悔,没有想周到,应该一进门就先打开煤球炉的炉门,将炉火点起来,那样的话这时候面条都下锅了。

正格把两筒挂面放回到橱柜去,竖着放,恢复原状。瘦了身的挂面筒只会让妈妈下面条的时候抱怨卖挂面的心黑了,筒子做得越来越小。正格这是偷吃,一切要做得很小心,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老王是管消防的,他不容许正格在家里面动火,怕他将房子烧起来。正格很不服气,班上很多父母双职工的同学在家里都生炉子做饭,人家就没有这份担心。在老王那里没有理讲,他也不想和老王讲。“水火无情!”这句老王挂嘴边上的话是正格烦的。

等炉子火旺烧开水的当儿,正格做了一碗佐料,往碗里倒大油的时候没控制好,多了一点。夏天的猪油是化开的,冬天就没有这个麻烦,用筷子想挑多少是多少。他又放了些味精和黑胡椒粉到碗里,甚至还用刀在砧板上拍了一瓣蒜头。挂面下到锅里后正格不时地挑一根尝尝,他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够煮熟。

想不到的是,这时候门被敲响了。他着急忙慌地将煮面条的铁锅从炉子上移到一边去,把开着的炉门插到底,再将水吊子坐到炉子上。

做完这一切他故作镇定地问一声:“谁啊?”

这时候他才想到,不会是父母亲回来,他们有钥匙可以直接开门,也还没到下班时间。门外答应他的是祁武。

将门打开后祁武神色怪异地跑进来,问家里有没有人。正格说:“我不是人吗?”

正格很不满地打开锅盖又尝了尝面条,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大概就在应付开门的这段时间,面条在汤里沤烂了。

祁武的书包带放得很长,手护在上面似乎在捂肚子。书包除下来后正格看到名堂,他裤子的门襟旁有一块巴掌大的潮斑。正格很奇怪但没说什么,他要赶紧捞锅里的面条。

祁武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拿出一条田径裤头,弯腰放到板凳上开始脱长裤,他边脱边说到大运河游过泳了。

正格扑哧笑了,看到祁武是空心大老倌。祁武咂嘴:“大了,水里泡的?”

正格朝那处认真看了一眼,祁武居然脸红了,应声说:“大了,还胀胀的……”

正格没有再说什么,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面条,觉得咸,酱油放多了。随手打开面前的糖罐,抓了一把糖放到碗里。再吃一口,完了,放了糖的面条说不出来的味道,根本吃不了第二口。他还闻到祁武脱下来的裤子有一股青涩的味道,感觉要把嘴里吃的吐出来才好。

祁武穿上田径裤头以后到院子里的自来水池洗他的长裤子,水好像都冲不干净,他使劲地在搓一块黏糊糊的东西。

祁武有点心虚,挤干了裤子上的那一块后用手抹了抹,对正格说:“晒裤子时在河堤上跑,一摩擦就忍不住冒出来了,真的是忍不住。”

正格其实想嗤笑他,他怎么能够想到是那回事呢?只以为祁武是尿了裤子,白天里尿裤子是很丑的事,比睡觉尿床上要丑。

祁武将裤子晾到院子里的铅丝上去晒,正格看到他拧过的那一把皱得“光芒四射”。待裤子干的这会儿,祁武只能穿着裤头,长衬衫配着短裤头显得有点滑稽。

祁武问正格面条有没有了,他肚子饿瘪了想吃一点。正格说没有了,就这么一点,他还不够吃。正格其实很想将这碗难吃的面条处理给祁武,就怕他知道自己做的糖面很难吃,就怕他明天会当笑话说到学校去。

祁武鼻子嗅了嗅,说闻到毛豆炒韭菜的味道,他说有个饭团垫一下肚子就好,就不难受了。正格没有吭声,祁武为了达到目的开始威胁,问正格香精还要不要了。

香精当然是要的,正格很不情愿地从饭锅里掏出一团饭放碗里,用筷子叉了一簇菜放上面,韭菜里的毛豆差不多都掉回到盘子里,这个过程祁武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

冷饭就着韭菜炒毛豆挺好吃的,祁武吃得很香,菜没有的时候,饭还有一半,他要正格再给他倒一点菜的卤子,正格将盘子端到他面前时,他抢过去自己倒了,倒得盘子里的卤子一滴不剩。

看祁武吃得这么香,轮到正格肚子里难受了,他用开水过了一下面条,想去掉里面的甜味,过了两遍水都没有成功,还是甜不拉叽的。趁祁武不在意时他出去倒掉,倒在天井的阴沟里。

回头进屋,正格发现祁武将橱柜里放着的韭菜炒毛豆拿出来吃光了。他说了声:“不得了!老王晚上回来没吃的了。”

祁武说:“教你,要吃就把它全偷吃了。反正这么回事,就一顿打。”

正格端起灶台边上的钢精锅,觉得轻,晃了一下,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他揭开锅盖举起锅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汤,吃所剩不多的几块冬瓜时,惊喜地发现里面还有一片五花的咸肉片,这一块肉他用筷子夹起来在祁武面前亮了亮,吃得有滋有味。祁武将头扭了过去,坚定地不去看他。

正格给炉子换上一块新煤,做面条用了半块蜂窝煤,不能被妈妈晚上回来发现。他每天有一个任务,在快下班的时候打开炉门,待妈妈回来的时候炉火正旺,正好做饭。他做这些的时候,祁武仍然对那片咸肉不服,说明天要他妈妈做梅干菜烧肉。他还咽了一下口水。

妈妈下班一回来,正格就对她说吃过东西了,他强调肚子今天特别饿,也不是中午没有吃饱,就是饿。妈妈没有说什么,赶紧去淘米和洗了两个裹着泥的咸鸭蛋。粥煮得快好的时候,她将饭锅里的一小团饭放粥锅里用铲子搅和了好一阵子。

老王回来吃晚饭时,一坐到桌子面前就发现了问题,他特别讨厌吃粥,说胃会泛一夜的酸水。

正格妈妈说中午并没有少煮饭,只是正格放学回来肚子饿吃了小顿。老王“哦”了一声,狐疑地望着正格说:“天热了,是不是下河洗澡了?我知道从河里爬上来肚子会很饿的。”

正格摇了一下头,老王一直在打量他的神情,消除了怀疑后警告:“你要是腿痒往河堤上去,再敢下水洗澡,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家宁愿养一个残废,也不能让你把小命送在河里。”说话间他还站起来将家里的一根很粗的棍子戗到门后面。

坐回到桌上来,老王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说正格是长身体了,要正格妈妈从明天起多煮一点饭,隔天要炒一回肉丝,或者煮条鱼。

吃饭的时候,低着头的正格打定一个主意,明天一定要上一趟河堤,或者下一次水。下水是游泳,不是洗澡。你老王不要想威胁我,我偏要去。他又想起狼狗赛猫,他很清楚地记得老王牵它出去的时刻,老王腋下夹着一条麻袋,说是到河边找一块石头放麻袋里,然后将赛猫灌进去扎紧了袋口扔河里。狗通人性,它一定知道要发生什么,一定很难受。它被牵着出门时是赖着屁股的,始终回头看着正格,嘴里呜咽着……

2

进教室见到祁武脸上带着五条黄瓜印,知道他又被他老子收拾了。祁武脸皮很厚,笑着说脸上落下的是紫的,该叫五条茄子才对。问题出在裤子上,没有干,被老子发现了。

祁武说他真是冤,穿田径裤游泳的没被发现,倒让跑马的长裤子暴露了。正格问他跑马是什么意思,祁武坏笑着,说他请教了哥哥祁文,祁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和几个一起做杂工的在传阅《少女之心》。

《少女之心》是什么书?正格问祁武。

祁武不耐烦了,只说是手抄本,还要正格不要对别人说这件事。

下午放学的时候,正格问祁武今天还敢不敢到运河里去游泳,祁武学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说:“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正格说他也要去,祁武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这个怕死鬼,真有这个胆子了?”正格说:“我又不是没下过水。”祁武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是狗刨式,也就是在河边上扒河底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