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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移风易俗(1)

移风

1

两个中年人在谈对象,确定关系在他们经人介绍认识后不久,而真正相爱和想结婚却是在两年以后,他们发现彼此身上动人的地方。

她是那种认定了有爱才能结婚的人,所以在两个人这两年的相处之中会不时地问他,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她是相信的,但会感慨在他俩这个年龄说爱这个字都不自然了。也确实是的,他们到一起时总是先谈工作,谈各自的子女,谈家里老人的身体健康情况。话说得投机了,感情才热起来。他有天晚上见到她说整天都在想她,她脸一红,说听到这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接着她问他上班的时候是不是心不在焉了。觉察她存疑,他便想以后不再做这种贸然的表白,有一种老态的想法,你不是小年轻了。

他们都有过爱,有过婚姻和家庭,因人因祸他们失去了。她在离婚以后发誓一定要再婚,找一个比前夫好N倍的男人。她预设的条件是,找一位丧偶的,坚决不要离婚的。他的条件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可他们相处的时候,她却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有爱,会有那种真正想结婚的感觉。

2

朱蕴在与荀西宁相处以后非常想了解他以前的感情生活,但又怕伤害到他。荀西宁说过很爱前妻,要不是出车祸,他们一辈子怎么也不会分开。

她所不知道的是,他心里是打定主意的,只要她问到以前的问题他都如实回答,在他看来藏着掖着都不是好事情,说白了好,就没有了负担,哪怕有问题再去想办法解决。他相信朱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朱蕴还是想了解荀西宁的从前,有一天就让他说说结婚前的事情,过去还喜欢过还爱过谁。

荀西宁说上初中的时候爱上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应该是他的初恋,以后这个叫周嫣的女孩转学到了苏州,前两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回来见过一次面。

朱蕴问他与这个初恋情人见面是在认识她之前还是之后。他回答是和她刚刚认识几天的时候。他给朱蕴叙述了见面的过程。

因为知道周嫣回来参加这场三十年同学聚会,荀西宁向召集这次活动的同学请假。

同学聚会开始后,马上就有几位女同学打电话来骂荀西宁,骂他冷血动物,骂他不讲情义,骂他胆小鬼。还有人用手机转播周嫣的抽泣声,告诉他周嫣在众多同学面前说了,这些年来一直在想着他。不说其他的,就冲是同学感情也不能轻慢。她们要荀西宁向周嫣道歉,以实际行动做出改正。

好事的班长替荀西宁和周嫣搞了一场约会。这位大姐班长交代荀西宁在去见周嫣时要穿着打扮得有格调,要显得志得意满,要有成功人士的模样,最好不要说现在在殡仪馆的工作。她说身为处级领导太太的周嫣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一副在发达地区的样子。

荀西宁是想见见周嫣的,既然她想见他,是冲他才回来参加聚会的。只是他心里还是有点障碍,问大姐班长他能不能不去。大姐说不去是不行的,除非他不想和同学们来往了。

听到这里朱蕴笑了笑,荀西宁停下来望着她,她说没什么,你继续讲。

第二天下午下了班,荀西宁洗了澡,换了一身休闲装,整理衣服时他抬起袖口嗅了嗅,确定这件衣服没有一丝来苏水的味道。开着馆里的丰田皮卡,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八月酒店”。他想先她到那里,看着她向他走过来,而不是被她看着。

周嫣约他见面的地点是酒店大堂的咖啡厅,他到了以后,向服务员订了个两位的座。刚坐下来手机便响了,周嫣说她到了,看到他了,让他转过身来。

他转身看到了什么,活脱脱一个周嫣母亲从不远处座位上站起来,有所不同的是她笑吟吟地迎着他,而她母亲当年对他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这肯定是三十年没见的周嫣?她居然长成了他当年极为反感的那个人的模样。

靠近她时,他的手向她伸过去,在伸一半时又收了回来。这是他近来出现的一种状况,到殡仪馆工作以后,要求自己不要主动和别人握手,而有时候总是情不自禁的。

周嫣说她是看着他进来的,变化太大了,实在不敢相认,和她想象的也不一样。周嫣没有见过他父亲,大概不会有他那种见到家长的感觉。

他问周嫣,在她预先想的,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她说:“觉得你会腆着一个发福的肚子,迈着四方步,夹着一个公文包什么的。”

他说:“那不是我,是你们家‘官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看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表情,她那种紧盯着他看一眼后带着点羞涩、偏一下头的笑。

“回高沙来应该去吃土菜,要不要我挑一个地方?”他征询她意见。

她说再好不过,无数次的梦想,要有高沙咸鸭蛋、湖里的白米虾,还有菱塘盐水鹅。昨天同学聚会的酒宴上可能有过这些,但她没心思在意。

出酒店到了皮卡车面前,周嫣说:“还是打车吧,总要喝点,酒驾不好玩。”

荀西宁看一眼车门上喷的“大旺殡仪馆”几个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这个,既然她提出来就听她的。

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带她到了一家叫盂城驿的清静小饭店。

坐下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她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外面应酬,他说倒也不是,不喜欢饭局,没有酒量,机会也少。

她叹了口气,说:“安定要是这样就好了。”

荀西宁知道,安定是周嫣的丈夫,姓茆,在苏州郊区的一个区当区长。周嫣这些年的情况他略微知道一点,是班上与她有联系的女同学透露给他的。他的情况想也会有人去说给周嫣听。

周嫣点了陈年花雕,斟到杯子里即浅尝了一口,她微皱眉头说:“家里有非常好的陈年黄酒,闻了酒坛的封泥就让人微醺。这个,太一般了。”

荀西宁举起酒杯敬周嫣:“见到你很高兴!”她说:“我也是!”

吃饭不是他们聚一起的目的,周嫣对每样菜都只动一筷子,吃一点点,不停地在说话。

她说那年转学到苏州小姨那里后,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总是哭。先是想着荀西宁哭,后来毫无缘由地哭。为什么?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知道荀西宁在她离开高沙的那个寒冷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到对岸,知道荀西宁结婚和以后发生的妻子车祸,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荀西宁不知道她听谁说的这些,冰雪天跳到大运河里游泳的事真有。他告诉她,“从大运河里哆嗦着上岸时,我发誓要将你忘了,彻底忘了。应该说我做得不错。”

“这是我希望的,也有所不甘。”周嫣的神情有些不悦,她低下头说:“不说过去了,说现在吧,告诉你,我现在过得还挺好的。算是一个‘成品女人’吧。”

荀西宁说:“这就好!”放下手上的杯子,他双臂交抱在胸前看着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一会儿她抬起头来问他:“你信吗?”

见他没有吭气,她接着说:“是我自己让自己过得很好。”

“安定做的那些出格事,我都知道一些,没必要全知道,那样的话我会被他气死。我让他知道我知道一些,这就够了。他很乖,知晓利害关系,懂危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现在很多,我得到我想得到的,然后在有些事情上装聋作哑,随他去。人想通了就有日子过。”

周嫣拿出一盒CD给荀西宁,说不算礼物,是让他回去听的。他看了一下,是一个叫樊桐舟的女歌手的合集《绝色》。说实在话,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歌手的歌。

荀西宁告诉周嫣,他现在很少听歌。她哼了一声说:“借歌表达可是你的招数,现在不用了?”他说:“当然。以后对谁都没有用过。这一招太好笑了。”

那时候,荀西宁没有给周嫣写过情书,要表达什么就找一个流行歌曲磁带给她,告诉她是哪一首。她以同样方式回应。在缺少通讯工具和媒介的那个年代,不想面红耳赤地表达,这是一个好办法。

看着她送的礼物,荀西宁说很遗憾,他还是那么缺心眼,就想不起来带个礼物什么的。她笑了笑,然后稍稍摇头说:“这张CD你回去好好听,我就不告诉你要听哪一首了,心情都在里面,你去找吧。”

荀西宁郑重地将光盘收起来放到包里,说回去一定好好听。

从饭店里出来等出租车的时候,周嫣让荀西宁到超市去买一盒纸巾。

接过纸巾她说:“要这盒纸巾,是要你还欠我的安慰,要知道我为你流过太多太多的眼泪,而你一点点的安慰都没有给过我。”

他笑了笑,还能说什么。

送周嫣到八月酒店门口,她让荀西宁坐出租车回家,馆里的车明天开回去。下了车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店。

看着周嫣的身影,他知道目送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种了,那时候目光里她就没有消失的时候,而现在却因一道酒店的门戛然而止。

回到馆里,荀西宁记得那天和朱蕴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以后看到小秘书的提示,他有四个未接电话记录,都是周嫣的。

给周嫣打过去,听到她在电话里抽泣着。问她怎么了,她放声哭了起来。

到殡仪馆工作以后,每天荀西宁耳边哭声不断,而现在他听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哭声,不是伤心悲痛的那种,有点委屈,更多地带着矫情。

他由着她哭了一会儿。他知道,劝她只会越发让她哭得厉害,过去的她就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周嫣,用我送你的纸巾,擦擦眼泪,也擤擤鼻涕。”

她停了哭说:“我没有鼻涕,你送的纸巾我都擦完了,我就是看到那盒纸巾才想哭的……”

“不要哭,我现在的工作总是听到哭……”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对周嫣的哭有点不耐烦,其实没有。

“荀西宁你这个混蛋,说到你的工作我正要想骂你呢,什么事情不好做,跑到火葬场去做场长,跟死人打交道,害得我连碰都不敢碰你,拉你手不敢,抱抱你更不敢……”

他说:“纠正你,我是在殡仪馆工作,不是你说的火葬场。我的工作是组织上安排的,我只有服从,去做了我就想把它做好,我还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你不要对我说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干部家属,有些事情我看到的比你多,知道的比你更多。你该花钱给自己铺铺路,我就不相信你真的喜欢这个工作。经济上我支持你……”

他打住周嫣的话,告诉她,他弯不下身子去做那样的事,也觉得那样很没意思。在殡仪馆工作没有什么不好的,是个公益单位,服务部门。“人是可以因为心而高贵的。”他甚至还搬出了他们过去一起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名言。

她带着哀怨的口气说:“要不是你在殡仪馆,我们这次,我希望发生很多事……”

看起来周嫣是回来后才知道他工作变动的情况。他笑了笑,在他看来,和她单独见了面,有很深的交谈,知道对方都有自认为不错的生活,这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少男少女的时代,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做那时候的事情。有的事情做了后或许会后悔,或许会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挺好的!”荀西宁在结束电话前总结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起床,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打开一看是周嫣的。

“哪一天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回高沙来,在你的殡仪馆里火化,你替我化一个淡淡的妆,你必须是最先和最后接触我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告诉朱蕴,他不想回这个短信。

朱蕴问荀西宁:“你们恋爱的时候关系很深吗?周嫣说你是最先接触她身体的男人。”

荀西宁知道朱蕴不仅听得认真,而且很注意一些细节。

他告诉朱蕴,初二时他摸过周嫣的脸,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她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蛋被冻僵了,她要他用手焐一焐,他于是使劲搓热双手,用发烫的掌心焐到她冰冷的脸上去。后来她让他摸摸她的脸,再用脸贴一下她的脸。

3

朱蕴说她突然想问荀西宁过去的事情,是因为前两天在医院里又看到了康超。

康超是朱蕴前夫,他和妻子庄春芽带着孩子在儿科门前待诊,路过那里的朱蕴碰巧被一位医生叫住说事情,她站住就看到了康超一家亲热的一幕,夫妻俩对着孩子鼓腮帮子、捏鼻子、翻眼睛,一个扮狗脸,一个扮猪脸。才四岁多一点的男孩高兴地咯咯笑,还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爸爸的脸。他们很快看见了不远处的朱蕴,愣了一下的庄春芽抱起孩子跑到了朱蕴面前。

庄春芽对抱着的孩子说:“庄庄,这是你的大恩人朱医生,没有她就没有你。”朱蕴要庄春芽不要这么说,她对着庄庄拍拍手道:“庄庄也让我抱抱。”庄春芽高兴地将孩子递到朱蕴手中。

朱蕴看庄春芽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是不是有话对她说。庄春芽说:“嗯,就是还想谢谢你,谢谢你作为医生所给我的帮助。”

朱蕴说:“这话我要听,收下了。”接下来在将孩子还给庄春芽时,她居然还叮嘱了一下,“好好过日子!”她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庄春芽眼睛红红的“嗯”了一声。

朱蕴在对荀西宁说了见到康超一家的情况后,忽然想起来荀西宁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她告诉荀西宁,康超的孩子康庄庄是她帮着接生的。

荀西宁“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他只知道朱蕴离婚时康超负她的,有了婚外恋。

朱蕴问荀西宁:“你说我是二,还是心太好了?”

荀西宁笑了笑,说事情肯定是有原因的。朱蕴这就问他想不想听那一段故事,荀西宁连忙说想听,并站起身来给朱蕴沏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

朱蕴是妇产科医生,每周有那么两天要坐门诊。她第一次见到庄春芽的时候,先是看到病历封面上讨人喜欢的三个行书体的字,庄春芽这个名字好听也有点特别。

坐到朱蕴面前来的这位病人很年轻,有着一张姣好的脸庞和端庄的职业坐姿,从她的举手投足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