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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移风易俗(3)

不过,经康超这么一说,她还是进了产房,不顾大家对她投来的奇怪目光。她大大方方地说:“你们最二的朱姐来了,我将庄春芽拜托给大家!”此后她一直在产房里盯着,直到庄春芽顺利分娩。

庄春芽出院前对朱蕴说:“姐姐,谢谢你!我以为我这样做,我就安全了,我是说婚姻安全。我一直以为我不如你好,除了年轻,什么也比不了你,我只是希望这样做……能够……”她没有说出来。

朱蕴说:“你放心,康超我是无条件转让的,不会有后悔的一天,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生儿子比生女儿责任更大,要教育好,不要让他长大了害人!”

朱蕴问荀西宁,她最后对庄春芽说这番话,是不是过分了一点。荀西宁说,没有。相对于庄春芽所做的、说的、想的,她真的不算什么。

朱蕴对荀西宁说,作为女人,她努力地要求自己不要脆弱,不要自私,哪怕屈让庄春芽这种人,被这种人利用也不足惜。事情到这一步,她真心地希望庄春芽和康超的日子过好,好好地养育孩子,也能够对楚楚好一点。她觉得她这个想法很实际,康超和庄春芽过得不好对她没好处,起码牵扯到女儿的未来,关系到她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这样的女人可能没有情调,但不会没有优雅。”朱蕴说。

5

接下来康超一家发生的事,说与报应无关真是很难。

二〇一二年的最后一天,康超一家三口因煤气中毒死在住宅里,康超和庄春芽两个人裸死在浴缸里,应该是燃气热水器故障而造成的煤气中毒。因为是在洗鸳鸯浴,死者是老夫少妻,仕途顺畅的公务员、曾经的婚外恋第三者,一时间高沙城里街谈巷议。津津乐道的人倒是很少关心那个四周岁不到的可怜孩子,也很少同情一个家庭的悲惨毁灭,还有两对家庭四位白发人的痛不欲生。在高沙城里他们被人说成“现报”,还定义是大人做坏事连累了孩子。

荀西宁先朱蕴知道了这件事,倒不是康超的家人联系他们殡仪馆,而是荀西宁在党校学习的同学打电话给他的。荀西宁的在职本科学习是在党校完成的,康超是他的同班同学,这一点上荀西宁从来没有对朱蕴说过,这种同学关系本来也区别于上正规中学和大学时的,只是这两年被注重关系的同学利用了,时常活动一下,巴结两位当了市领导的同学。

党校同学会的召集人问荀西宁,他们要去康超家集体吊唁,问要不要带上荀西宁的名字。他们是考虑到了他和康超的关系。自打荀西宁和朱蕴好上以后,抑或是由于荀西宁到了殡仪馆工作,同学聚会邀请他参加的少了,他和康超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要是在同学聚会上遇到会是一个什么情景?荀西宁没有想过,但绝不会是有些同学想的那样,他对康超没有意见,倒要感激康超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

荀西宁说他参加一切哀悼康超的活动,并帮助安排殡仪馆的所有事宜。同学说,康超出事后,他年迈的母亲已经哭晕过去两次,他父亲是个脾气极坏的人,骂骂咧咧地手一挥,要立即将康超家三口送殡仪馆火化,说他们死了还连累家里老人,要一大家子死三代了。现在是康超的一帮同学在帮他们家料理丧事,组成了一个治丧小组。

荀西宁放下同学的电话以后就又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朱蕴,他也不得不说他与康超的党校同学关系了。

电话里荀西宁看不到朱蕴那头的表情,但她一定非常震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荀西宁消息是不是确实。在荀西宁肯定了以后,她挂了电话。

三个多小时以后的下午,朱蕴打电话给荀西宁,要他晚上务必到她那里去。荀西宁就说由他去做饭,他下班买了菜带过去。

晚上荀西宁到朱蕴那里时,见她家里灯火通明,她好像将家里所有灯都打开了。朱蕴要荀西宁先不要做饭,陪她坐一会儿。

她说她非常害怕,下午一台剖宫产的手术怎么也不敢做,以身体不好推掉,由别人替她做了。

“不应该发生的事,真的不应该,我想到那个孩子就要哭。”朱蕴满脸恐惧,说接了荀西宁的电话,腿就软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要是楚楚在康超那里,怕也一起遇难了。不是没有可能,楚楚要是在她奶奶那里,没准会被康超接到那里去过元旦。

荀西宁安慰朱蕴,这只是一桩意外,生活中总是有这样的不幸发生,只不过这一桩很特别。他要她不要害怕,就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或者不认识这几个人。

朱蕴问他:“可能吗?”

荀西宁缄默,他知道这不可能!

他知道朱蕴还有一个怎么样让女儿面对的问题,他问朱蕴女儿楚楚有没有知道这件事。朱蕴说还没有让楚楚知道。那头已经有人打电话来告诉她康超的噩耗,说孩子的奶奶希望孩子过去。她没有同意,她不知道怎么办,就带着孩子躲到这边来,怕孩子和姥姥在一起时她不小心对孩子说漏了嘴,也怕康超家到那边要接走孩子。

这个时候,朱蕴特别怕面对女儿楚楚,刚刚给孩子服了小剂量的安眠药,这时候已经在她的卧室睡了。

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荀西宁想。

在楚楚外公去世的时候,朱蕴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怎么样告诉女儿家里的一个亲人死了,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让孩子惊恐和心理上留下阴影,都是朱蕴考虑的问题。她觉得没有把握处理好,就先向孩子隐瞒了,就像遇到危险的母亲将孩子藏到身后一样。很多家庭并没有像她这么做,让孩子知道,让孩子参与到亲人的丧礼中,也很少出现大问题的,但朱蕴不想冒这个险,她是医生,总能够看到这个事情上最坏的一面并力图避免。在她的眼里,女儿是幼小的,不能受一点点的刺激和摧残。

朱蕴对自己还有自责,她告诉荀西宁,在知道康超的婚外情,在知道经她多次检查的孕妇庄春芽是第三者的时候,她在心里诅咒过康超。她不能不怀疑康超是幕后策划,他们合伙利用了她的善良。庄春芽分娩前康超来找她时,她是想问问他这个问题的,话到嘴边上她忍住了,她当时想的是,就当是的吧!

朱蕴将家里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怕的就是再有人来和她说要女儿去送葬。但荀西宁的手机开着,有人找到了他,是党校的同学,一位老大姐,现在的市妇联主席。

她让荀西宁做朱蕴的工作,让楚楚明天去给父亲送葬,高沙这地方有风俗,白发人不送黑发人,只有亡者的子嗣送葬。楚楚要是不去,庄家也就没有人能够给康超他们送葬。她以为朱蕴不同意楚楚去是还记恨着康超,说天大的仇也要因为人死了一了百了。

荀西宁对她解释,朱蕴对康超和庄春芽的大度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理解的,她可以说是在以德报怨。不让楚楚去送葬,实在是因为孩子小,她才七岁,怕她受伤害。证明这一点的是,朱蕴的父亲不久前去世,她也没有让孩子去给姥爷送葬。至今还背着不知道怎么样向孩子解释姥爷不在人世的思想包袱。

无奈之下荀西宁还是先将事情答应了下来,由他来做朱蕴的工作。打电话的大姐很担心,楚楚的奶奶说了,朱蕴要是不答应,她明天就上门来跪下求。

荀西宁接电话的时候朱蕴离他很近,电话里说的她大概都听见了,荀西宁放下电话,她已经在抽泣,怨气十足地问:“为什么都在逼我?我为了我自己的孩子就不讲理一回,行不行?”

荀西宁说当然行。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楚楚睡的卧室,看了看她。

朱蕴也过来看了看,孩子在熟睡,她说明天早上要叫醒孩子,她明天请假在家不去上班。

朱蕴回到沙发上坐下,说家庭的变故、家庭的灾难,只要牵涉孩子,最不幸的就一定是他们,孩子是最无辜的,也最经不起伤害。康超和庄春芽的祸即使躲不过去,也不能带上孩子。她忽然觉得女儿楚楚很可怜,本来以为只要有她的爱怜,楚楚就是幸福的,现在的变故让她意识到,楚楚得到的爱永远不会是整个的了,以前是破损的一个,现在只留下半个。

荀西宁小心翼翼地说:“楚楚不给她父亲送葬,就怕将来会成为她终身的一个遗憾。”

朱蕴马上拉他到一边,压着声音、五官变形地、冲他用指头点着说:“你也这么想,这么来对我说?”荀西宁无语。

“那我怎么办?我不可能让楚楚小小的年纪,去看死人的恐怖面孔,去听悲惨的哭叫,去看她父亲进你们熊熊燃烧的火化机,去捧那个还有骨灰温度的盒子……”

荀西宁无奈地对她说:“没有这么恐怖,你可以搀着楚楚,抱着楚楚,护着楚楚,可以……带着她一起去啊……”

荀西宁马上意识到,冒出来的这句话是一种方法,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朱蕴可以带着楚楚一起去。

“为康超和庄春芽,你那么大的苦都吃了,就算我……”

“你打住!”朱蕴打断他的话说:“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谁求我,我们之间杜绝‘求’这个字眼,你以后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个字。”

荀西宁告诉朱蕴,不能让孩子回避死亡这个生命之痛,他也遇到过这个问题,在儿子母亲遇难的时候。当时他也很矛盾,很纠结。他觉得应该引导孩子去接受这一事实,不仅仅在告诉他的那一刻,还有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有开导,启迪孩子正确认识死亡的意义,理解和热爱人生,那样就是化茧成蝶,化负面的东西为积极的了。

朱蕴最后没有肯定地答复荀西宁去还是不去,只说她要考虑一下。

荀西宁从朱蕴家出来后即给参加康超治丧的同学打了电话,说朱蕴基本上答应,让楚楚的奶奶放心。

他相信朱蕴能够过这道坎。

荀西宁睡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凌晨五点的时候醒来,比平时生物钟唤醒他的时间稍早一些,有重要的事情他的身体就这样,应该是一种紧张的表现。

朱蕴的电话来了,像是知道他已经起床,她对他提了一个条件,她可以带楚楚去给康超送葬,但荀西宁要始终和她们待在一起,帮她照料楚楚。

这当然不是问题,昨天晚上荀西宁回来后想到,朱蕴出现在康超的葬礼上会是一个焦点人物,他也会自然地被牵涉进去。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朱蕴在她临出门前,又打了个电话给荀西宁,说了一下她为楚楚做的。她给楚楚换上了一身素服,告诉她今天不去学校,要去参加一个很特别的仪式,送她的爸爸、庄阿姨、庄庄弟弟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问荀西宁这么说是不是合适。荀西宁觉得挺好,对孩子可以说得模糊一点,等他们以后懂事再慢慢地解释也行。

荀西宁让朱蕴用电话及时告诉他康超家那边的情况,他差不多也要出发了,随馆里的灵车一道过去。

这天是殡仪馆从来没有过的,往一家发了三部灵车,看到康超三口之家的棺柩陈列在一起,殡仪馆司仪李芸也受不了了,每天看到别人悲痛欲绝都淡定无比的她,在主持告别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

那些对康超和庄春芽做道德评判的人,追逐他们的风流韵事的人,幸灾乐祸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家三口出殡的情景会有什么态度呢?法律对死者的罪恶都是一笔勾销的,何况康超和庄春芽只是道德的错误,用死来结账还带上他们的孩子,代价太大。那些持报应论的人,为什么就无视孰轻孰重?

这是荀西宁看到这样的场景想说的。

朱蕴送了一只很大的白菊花篮,摆在告别大厅的最显眼处,花篮的挽联上写着:安息,往生极乐!

她一直抱着女儿楚楚,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默哀的时候放下,默哀毕又马上抱起来。

后来荀西宁在休息室里陪她们母女坐着,楚楚要等到骨灰盒抱回去。

楚楚对陌生的环境很好奇,问这问那,殡仪馆里的事物有什么好说的,朱蕴支支吾吾,不时地拿目光向荀西宁求援。

荀西宁打开电视,调到一个频道,希望能吸引楚楚的注意力。

楚楚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想起什么似的问妈妈,她爸爸和庄庄他们为什么会在一个玻璃盒子里,为什么一动不动,为什么不说话。他们可一点也不像睡觉的样子。

朱蕴看到电视里播的科幻动画片是遨游太空的,便说那个玻璃盒子是飞行器。

楚楚接着问,他们要乘飞行器飞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回来。

朱蕴为难地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是去很远的一个地方,暂时不会回来。”

看到女儿失望的表情,朱蕴说在夜晚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就是天上的那些星星中的三颗。

楚楚高兴起来,雀跃着说:“晚上一定要看天上的星星。”

朱蕴转过脸来看荀西宁,她的表情很是无奈。荀西宁点点头,示意她这样说很好。

6

晚上荀西宁一直没有接到朱蕴的电话,短信也没有。

想起白天馆里的整容师在为康超整容时的情景,站在一边看着的荀西宁,忽然想起朱蕴说过的,康超在医院里对儿子庄庄扮猪脸鼓起的腮帮子,觉得有一点人们可能是忽视的,就怕朱蕴也不一定愿意正视,那就是康超是从庄春芽那里找到了爱情和家庭的幸福。为了庄春芽的分娩他甚至可以去求朱蕴,这不仅仅是勇气;他能够送孩子去幼儿园,也不单单是他发生变化。这还关乎很多,别人是很难一一洞悉的。

第二天到中午朱蕴都没有和荀西宁联系。他便打电话到医院去,如果她还没有上班就一定是在家里休息,果然她没有上班。

傍晚的时候荀西宁去朱蕴的住所去看望她,他见到了一脸倦容的她,她说累死了,这次从殡仪馆回来比上次为父亲守灵送葬还要累。

昨晚楚楚还记着白天对她说的星星,一定要到阳台上去看,问妈妈哪三颗星是爸爸和庄庄他们。

朱蕴说她为难死了,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孩子才好。都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对孩子来说十个可能还不够,他们有蹊跷古怪的想法和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