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底洞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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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移风易俗(5)

荀西宁说:“马上照办,那我们就接着放爆竹了?”宋局长说:“你们放吧,只要不面对丧户,注意安全就行。我们的殡仪馆的年也要过好,也要过得热热闹闹的。”

荀西宁对身边的陈喜国感慨,接近过年的这两天,看到高沙市电视台在播市领导慰问春节期间坚守工作岗位的干部职工消息,也看到了各大媒体上频频出现的各级领导深入基层送温暖的报道,有慰问交警、慰问边防战士、慰问医护人员、慰问流水线上工人和扫马路的清洁工人的镜头,就想怎么也不会有慰问殡葬工的。在举国欢庆团圆祥和、唱赞歌迎禧接福、家家户户杯盘碗盏红火热闹的时候,殡仪馆的工人不也坚守在第一线吗?这样的岁末坚守,虽不是在为国家创造物质财富,但减少的是社会和家庭的痛苦。殡葬工在这里不能欢笑,不能祝福,不能庆贺,只面对痛苦、泪水和生离死别,谁来给他们送一点温暖呢?而他,去年不在这个岗位上,不设身处地是没有这点感想、感慨的。

放完爆竹大家就都回家过年了,荀西宁独自留下来值班。

他忽然感到腰疼,他不敢相信是真的,症状出现了?

3

荀九零和白砚在扬泰机场候机,边上放着极简单的行李,一只双肩背包和小巧的拉杆箱。

白砚要过九零的手机打电话。九零不满地说:“看来一定是要把我的手机也打爆了。”白砚可怜兮兮地说,她与爸爸妈妈说说话,心里才好受一点。刚才她难受得胸闷,气都喘不过来了。

白砚边拨电话边对九零说:“你说我咋的,上午还好好的,怎么到吃饭的时候,一下子就特别想我家那旮旯的,恨不能立即就在家里的大炕上。”

九零有点气恼地说:“好好好,马上安检了,晚上你就到家了,就在你的大屯子过大年了。”

白砚拨通电话,喊一声“妈……”眼泪就哗哗流下来。九零见状摇摇头,起身去找充电器替白砚的手机充电,机场服务小姐热情地带他过去。

九零守着充电的白砚手机,看了一下腕表,用白砚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语音提示占线。他发短信,拼出:“爸爸,我回来和你过年……”想想他停住了,取消了短信。

二十多分钟以后九零回到白砚身边,将充好电的手机交到她手上。白砚将九零的手机还给他说:“不好意思,你的手机真的被我打爆了。你路上怎么办?我们要失去联系了。”

九零说:“你待会儿上飞机要关手机,我们反正要断交一段时间。我也不给爸爸打电话了,这时候回家,给他一个惊喜。”他焦虑地看看电子信息屏,对白砚说:“差不多了,你去安检吧。”

白砚不满地说:“你是急着要我走,巴不得要我走,是不是?”九零说:“我巴望的是你不走,和我一起回家,在我们家过年。”

白砚说:“我回家就不会想爸爸妈妈了,就只想你一个人。”她对舍弃九零有些歉意。

九零上前拥抱她一下,拍拍她后背,松开她,倒退着向她告别。

白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九零从候机楼出来,已近傍晚,昏黄的天上飘着雪花,地上已经有积雪。

汽车站里旅客已经不多,他还是赶上了一趟开往高沙的车。上车后见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上面放着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挨着这个座的是一个漂亮女孩,围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扑闪着的会说话的眼睛。九零绕过走道里密密匝匝的行李,挪着身子走到围巾女孩面前。

他指着旅行包问:“小朋友,这个包能不能由我抱着?”围巾女孩说了声“NO”,拿起包抱在自己腿上,为他让出座位。九零谢了她,局促地坐在围巾女孩身边,女孩挪了挪身子,为九零让出稍大一点的空间。这个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再说话,眼睛盯在手机上。九零瞄一眼,看她在玩微博。

有乘客对司机说:“师傅,人满了,开车吧!”众乘客跟着说:“开吧,都下雪了!”“早点让我们回家过年吧!”

司机打开保温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说:“马上,马上。”可就是没有发动车子。九零转过脸看车窗外雪花飘舞的天空。

直到又上来几个打工者模样的,将过道的空间也塞满了,客车才缓慢地启程,一路上还在招揽路边等车的。

九零边上的围巾女孩还在看手机,不时地偷笑着。她的手机响,她拉开一点围巾接电话,“爸,我还在路上,快了,还有半个小时到高沙。”电话里的声音九零能听到,“不着急,我们等你,要司机慢点开,下雪天,注意安全……好,好,我挂了。”

一位乘客看了看腕表说:“师傅快点,我们回去要看电视。”司机大声说:“好咧,《新闻联播》都耽误不了。”接着九零听见司机在小声嘀咕:“快慢不是你决定的。”

九零拿出手机试着开机,揿了几下都没有反应。他转过脸对围巾女孩说:“小朋友,能不能帮忙给我父亲发一条短信?我手机没电了。”

围巾女孩看看九零手中的手机,白了他一眼说:“这一套,太老土了。”说完拉上围巾将脸捂得更实,还背过身去。

九零摇了一下头说:“那你能不能帮我发一条私信,我爸爸有微博,你搜一下‘咏归者’,歌咏的咏,归来的归,之乎者也的者。”

围巾女孩转过身对九零晃了一下手机,鄙夷地说:“偷窥狂,看我手机信息。”九零礼貌地对她解释:“我不是有意的。”

围巾女孩在手机上悄悄地搜索到“咏归者”,对九零翻一下白眼,翻看咏归者的一条条微博。看着看着,她笑了起来,转过身对着九零说:“你爸爸的工作很特别吧?”

九零回答她:“说出来吓死你。”他看看四周,又说了句,“过大年的,不和你说。”

九零要过围巾女孩搁在腿上的旅行包,放到自己腿上来,她又笑了,得意的那种,她说:“你爸爸今天没有待在家里,在单位值班。我微博上看到的。”

客车到站,九零将围巾女孩的包拎下车交给她。女孩对九零说:“我粉了你爸爸,你应该互粉一下我,我替你发了私信。”

九零调皮地说:“我待会儿见到我爸爸要他粉你。”见到一辆出租车开过去,他赶紧伸手拦车并迎着车跑过去。

出租车在他前面停下,围巾女孩也拎着包紧跟过来。出租车司机探出头来问他到什么地方。九零脱口而出,“到大旺殡仪馆。”

出租车司机说:“呸,不去!”立即开车走了。

围巾女孩用包撞了一下发愣的九零,说要是她叫车就不会说到殡仪馆,只说到大旺镇。

九零继续寻找出租车,围巾女孩一直跟着他。他不时地回头看她一两眼,心想你跟着我干什么。

围巾女孩果真是有目的的,她讨好地对九零说:“你带我去你爸爸那里玩吧,除夕夜到殡仪馆,多有意思啊!我们车费AA。”

九零眼睛都瞪大了:“你要到殡仪馆玩?”围巾女孩轻声地说:“是的。”“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变态啊!”

围巾女孩见他口气变得凶巴巴的,回了一句:“你才变态呢,哪有这么说人的。”

九零觉得自己是有点不好,换了口气:“你不回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年夜饭?”围巾女孩摇摇头。九零接着问:“你不看春晚?”围巾女孩说:“不看。”

九零无奈地说:“要不我送你回家吧,那地方真不是好玩的地方。”

围巾女孩立马高兴起来,“好啊,但是……”她停顿了一下,不容商量地要求,“你要送我到家门口。”

“好吧。这是可以考虑的。”九零站了下来,问围巾女孩家住在什么方向。

4

天渐渐地黑下来,荀西宁将殡仪馆内巡查了一遍,能上锁的地方都锁上,过道灯一盏盏打开,不让有一处地方黑着。

到传达室他利用微波炉热了食堂留下的年夜饭,打开从家里带来的一瓶红酒,将两个玻璃茶杯倒满。平时他不喝酒,但除夕夜的年夜饭,九零的母亲戎蓉总要他喝点红酒,要满杯,讨红红火火的吉利。

荀西宁将一杯酒泼在四下里的地上,举起另外的酒杯对着空中敬了一下,然后一扬脖子喝得点滴不剩。到殡仪馆工作以后,酒量好像比过去大多了,一瓶红酒没喝几口就空了。

窗外下雪了,飘着南方城市很少见的鹅毛大雪,看着看着,他在室内就再也待不住,搁下吃一半的饭到外面去。鼻子里猛然窜进尖利的冷气,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裸露着的物体表面,在身上的感觉是脸和眉毛有化为水滴的冰凉,脖子不由得一缩。

一个人在馆里走走停停,馆内的灯光或灰暗或昏黄。一望缟素的世界,远远的天空有火树银花,四周里空寂无声,远处有鞭炮声轰隆。孤寂清冷是衬托对比出来的,忽然就让他感觉到远离人群的那种绝对孤独。

从殓葬间出来穿过告别厅,看到一张告别棺,他想了一下自己躺在上面的情景,上午他在医院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面如枯槁地躺在病床上。

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最不好的结局而已。朱蕴安慰他,大医院的复检或许会是另外一回事。这件事从上午他知道以后就让他有各种情绪。

多么特殊的夜晚啊——

这时候的他,胸腔里一会儿觉得胀满,一会儿又觉得空虚到无以支撑,脑子里时而热烈,时而冷静,冷静是那种通透彻骨的。

他想起一首名为《请柬》的诗,那是年轻时读过的席慕蓉的诗。当时并没有太多的体会,这一瞬间,却字字清晰,似排列在天空的大屏幕上: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怀着这样的诗情站在停车场中间,他想到这是除夕夜的殡仪馆,想到是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不由得百感交集。他用手指着告别厅、殓葬间的方向大声说:“谁,谁与我做伴?”转了一圈无应答,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而脸上冰冷,有热泪涌出。

他到休息室将那台电视机打开,央视的春晚已经开始,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得低一些,熄了灯,半开着门。

回到传达室,他将桌子收拾干净,沏了一杯安吉白茶放在面前,打开看了一半的史铁生的《命若琴弦》。

手机提示微博上有私信,他打开看:“爸,我快回来了,马上到你这里来!”发私信的是“开心无果”,有着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头像。

他自言自语:“你发错了。我这地方,除了给别人送葬,最好谁也别来。还粉我,我应该互粉,这是礼尚往来。”

他写了条微博:

除夕夜,室外飘雪花,面前有热茶,手上有好书,甚是惬意。XX馆也有春晚,祝大家远离我们,新年平安!

微博还没有发出去,手机响了,是副馆长陈喜国打来给他拜年的。陈喜国问他现在坐在什么地方。他回答是坐在传达室里。陈喜国问他不看电视将休息室的电视打开来干什么,是不是给自己壮胆。

荀西宁愣了一下,想想陈喜国有过除夕夜在馆里单独值班的经历,大概也是这样的。他笑了起来,说打开电视给死去的人看,增加点节日气氛。荀西宁还想和他聊两句,他说挂了,电视有好节目了,他在看春晚。

几乎是陈喜国的电话刚结束,桌上那部黑色的尾号为161的电话响了,荀西宁立即拿了起来。这时候这部电话的铃声和119的值班电话一样惊人,就怕高速路上出车祸或者燃放烟花爆竹有人员伤亡。

电话里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荀西宁好几声“你好”的问候后仍然没有语音传过来。他没有马上搁下电话,在心里默数着数字,准备在数到5的时候挂电话。陈喜国说过,161电话夜里响,大多是酒喝多了的人搞恶作剧,找刺激。

“你是161,殡仪馆啊?”电话那头终于说话了,是个年老的声音,缓慢、嘶哑。

荀西宁说:“是的,这里是高沙市殡仪馆。我是值班馆长荀西宁。”

“哦,你还是领导,接电话不专业,为什么不问有什么……什么需要帮助的?”对方露出教训人的口气。

难道真的遇到搞恶作剧的了?荀西宁还不能肯定。他说:“抱歉,我们这个单位有特殊性。您有需要请提出来,我们一定提供给您优质的服务。”

“这还差不多。”对方的口气轻松起来,“我叫左双全,你知道吧?”

荀西宁迟疑了一下,选择了说知道。在心里他马上问自己:“左双全是谁?”他知道以这种口气问人的人很自信,要是他告诉这个人不知道,他会觉得很没面子。

“你们殡仪馆立项是在我手上批的,我那时候是市领导,是我帮助你们将馆建起来的。”

荀西宁想起来了,高沙市多年前是有过一任副市长姓左。他工作的二十多年间,市政府有过多届领导,除了有政绩和这两年送到殡仪馆来的,其他的他哪记得住?

“我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你们有两件事。”他停下来,而荀西宁则希望他快点说,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稍后他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死了,拖不过明年。就是过几个小时以后到来的新年。”

荀西宁马上说不会的。他说:“这个,我比你清楚,预约你们是一件事,还有,就是要向你们表示道歉,”停顿了一下,他说:“你们开馆的时候找我来剪彩,我没有答应。”

原来他说的是这么两件事,荀西宁不敢说这位老领导喝高了,也不想妄估他此刻的心态。值此新年到来之际,他祝老领导健康长寿,并告诉他剪彩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不要往心里去。

“有人向我汇报过,你们殡仪馆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气得很,说我总归要到殡仪馆来。这下好,我马上来了。”

接着他说当时不来剪彩的原因还真是怕惹晦气,现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倒是不怕了。

荀西宁看出他打电话并不是对死英勇无畏,只有安慰他,说像他这样不怕死的人是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