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抬头看看挂钟,解下身上系的围裙进了房间,再出来时看得出她打扮过,上衣换成了一件很是洋气的驼色开司米毛衣,说洋气是李雷没见过的毛衣,一点也不花哨,但是看起来很高级,把那些女人的花花绿绿都比下去。
海雅问李雷:“看什么,噢,我这件毛衣很少穿。”李雷连连点头,边上齐红用肘捣了他一下,“姨娘穿这件毛衣更好看了吧?不要一个劲地点头。”
李雷又看海雅一眼,名正言顺的一眼。转过脸来对齐红说:“好!真的好。好看。”
齐红说:“姨娘也替我织了一件,晚上我就穿到你家去给你看。”李雷一听就摇头。
海雅看在眼里,没说什么,挂钟咔嚓一声后响了起来,她说老杨要来了,跑到门口去接。
老杨说到就到了,看来是约了要准时到。李雷好几年不见他,觉得他有很大的变化。
老杨四十二三岁的样子,高挑挺拔的身材,戴一副黑边框的近视眼镜,皮肤显得更白皙,相貌也斯文、和气,不像过去在杨珂家见到时总皱着眉,板着脸,哈着腰。海雅向老杨介绍李雷,说是姨侄女齐红的男朋友。他殷勤地朝李雷笑了笑,好像第一次认识一样。
齐红要给老杨倒茶,海雅要过她手上的茶杯,要亲自给他泡,还说她有好的珠兰花茶。她的表情和语气在李雷看来,像极了《追捕》里的真由美,像极了真由美在说“我拿爸爸喜欢的奶酪来”的样子。电影里远布是通过女儿的神情知道她喜欢上杜丘的。
海雅在将泡好的茶端给老杨时体贴地说了声“烫,小心点”。李雷扭头看了一眼齐红,齐红飞快地做了个鬼脸。
老杨揭开杯盖浅啜一口茶,再小心地将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抬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充满好奇。海雅问他,是不是想参观一下。他说求之不得,他说海雅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比他们家长得好。他这是表明想看院子,海雅这就引着他到外面去。
李雷轻声说:“跟没有来过似的。”齐红瞪了他一眼解释,“他哪里进来过?!”
她给李雷的茶杯添水,也学姨娘那样轻声叮嘱,“水烫,注意烫嘴”。李雷没有像老杨那样斯文地回应,他在注意院子里海雅对老杨的一瞥一笑,更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站在一株米兰面前,海雅说在她走之前会把这些花都搬到姐姐家去,老杨却说:“离得近,觉得你的声音更好听了。”海雅笑了笑,俯下身去摘米兰上面的枯叶。她的这个身姿正是李雷那天在厨房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雷说:“老杨开始拍马屁了。”齐红说:“拍也白拍。”她好像在努力为她姨娘撇清和老杨的关系。
老杨和海雅又叽咕了什么以后回到屋里来。海雅说:“老杨要和我一起念一段电影《简爱》里的台词,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我们念给你们听,你们当听众好不好?”
李雷说了声好,齐红鼓了掌,她对老杨说:“你要好好念,我姨娘这一走,就没有人能够跟你念了。”
李雷看到老杨的眼神黯然了一下,转过来看着海雅。李雷从老杨的眼神里看到了东西,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眼神,这种看女人的眼神。
海雅用脚尖划了一块她和老杨站的地方,要齐红拉条长凳子和李雷一起坐到他们对面。
老杨推了推眼镜,平定了一下情绪,又似乎在酝酿着情绪。李雷盯着他,不安地挪了挪木头凳子上的屁股。
很快老杨就变成罗切斯特了,他那一声沙哑的,有点点野性、霸气的“简……”让李雷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简,是你吗?”
“我们还要出去旅行。知道吗?十年以前我是带着股怨气跑遍了整个欧洲,这次我要有个天使陪着我去。”
……
“噢……那么早晚有个傻瓜会找到你。”
……
老杨和海雅慢慢地投入了,他们开始声情并茂,而李雷和齐红却变得如坐针毡。李雷是从老杨和海雅的朗诵里面意识到了什么,他能感受到男声和女声的主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那些东西喷薄而出,是他所不能完全领会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精妙世界。齐红左右扭动,是她很不习惯姨娘和老杨做这种表演,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们又不是演员,她这么想。
一段以后,他们稍停片刻,海雅迟疑了,停顿后缓缓地说:
“但愿这样,有个……傻瓜,早已找过我了。”
老杨轻声地提醒,“还有一句,是最精彩的……”
海雅说:“下面就不念了吧?!”
老杨说:“那……多……我替你念吧。”
“我回家了,爱德华,让我……留下吧。”
老杨的声音有些变调,海雅则像是由她亲口说的,瞬间有一个与简爱一样的表情,表情消失后她愣在那里。
爱德华是谁?李雷看了看身边的齐红,然后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老杨和海雅,把他们两个钉在那里。
他们默默地垂下头。连眼皮也不抬。
尴尬的不只是他们两个,李雷看了看齐红,齐红也低下头。
好在外面的门敲响了,让大家回过神来。“是杨珂来了……”海雅应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开门。
回来时她说:“人齐了,吃饭。”老杨跟着说:“吃饭,吃饭。”他的声音很小,像轮胎被戳之后的一声。
齐红帮着姨娘从厨房里将菜一样样端到堂屋来,放在八仙桌上。菜很丰盛,因为不喝酒,饭也一碗碗盛了端过来。
吃饭的时候,海雅介绍了一下,说鸡汤里的鱼圆是李雷带来的,他的大厨爸爸做的。老杨说:“好吃,好吃,只是以后……”他吞吞吐吐的,话说不出来,菜咽不下去似的。
海雅接过话来:“老杨,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老杨愣了一下问,“有什么话?”
海雅说:“我反正要走了,也不怕做坏人,我告诫你,对家属和孩子好一点,特别是对儿子……”她看了杨珂一眼,李雷和齐红跟着盯住他。杨珂把头低了下来。
“你不要强迫孩子学这个学那个的,孩子想学的才能够学得好。还有,你坚决不能揍他,一个指头都不能碰他,我上师范学校是学过教育心理学的,棍棒教育行不通。”
老杨低下头点了点,说了声好,又说了句:“他有时,真的很过分啊。”
李雷觉得老杨“真的很过分啊”这句说得非常好听,他看到杨珂很感激地看着海雅。
许是为了化解桌上的尴尬,老杨开始喋喋不休,他说鱼圆真的好吃,在嘴里经舌头一掸就酥化了,非常软滑、细腻,鲜美无比。他说他会做菜,下次海雅和老杜从甘肃一起回来时,请他们一起到他家吃饭,他做饭,做烩三圆,鱼圆、虾圆、肉圆,做汽锅鸡,做红烧呼啦圈。
吃完饭,老杨和杨珂就告辞回家了。齐红悄悄地对李雷说:“不正常,都不正常。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待齐红收拾桌子洗碗时,李雷鼓足勇气跑到了海雅面前。他告诉海雅,他不想再和齐红谈下去。
海雅看一眼在院子里自来水池子旁的齐红说:“她很好的,你给我一个不谈的理由。”
李雷沉默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没感觉。”
海雅很不满地说:“具体点,你要说明一下怎么没感觉。”
李雷说:“我没有老杨看你的那种眼光,也没有他那种语气,我觉得和齐红在一起没有意思。”
海雅的脸唰地红了,“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出一句:“也好。”
她真是想不通,在她看来李雷和齐红是般配的,齐红曾经让她很失望,因为齐红的性格,因为齐红不喜欢上学,因为齐红进工厂做了一个身上落满棉絮的女工。海雅想齐红要是能够和李雷相亲相爱结成一对,倒也是一种圆满。对李雷那次抱她,她当时就原谅了,觉得他还是个大小伙子,出于欲,止于情,不是个十足的坏人。介绍侄女给李雷,是她怀着大度和怜惜,想李雷要是谈个对象,有个老婆就好了。她的心目中,侄女齐红和李雷是有很多相同之处,是鱼找鱼,虾找虾。可他怎么就对齐红没感觉呢?
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白操了心,李雷这样的人居然还东想西想的,她是不认为李雷会有小说、电影和戏里才有的浪漫爱情的。她都没有,不敢有。
13
只过去十来天,刘小欢就来找李雷,他坦白和齐红好上了。
李雷说这不关他的事,只是刘小欢要说说和齐红怎么开始的。刘小欢说齐红在街上撞见他,她拦下他问,敢不敢带她去溜冰场去溜旱冰。
李雷问他是不是就带她去了。刘小欢承认带她去了,以为就是溜一场冰。哪知道来感觉了。他那天下午特别希望天早点黑下来,心里慌慌的。
“怎么发展的?”李雷追问。刘小欢说:“我们摔在了一起,两个人都不想爬起来。”
“是摔得抱在一起了吧?一定是的。”李雷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刘小欢像偷了李雷的东西一样低下头。
李雷问刘小欢为什么要跑来告诉他这件事。刘小欢说这是齐红布置的,说是摊开了以后就自在了。李雷说:“是的,这样大家会很自在,都自在了。”接着又补充一句:“我和齐红什么也没有做过,以前对你说的那是吹,你也会吹,是不是?”
刘小欢笑笑,笑得有点苦涩。李雷见他这样马上笑着问:“齐红的姐姐齐丽到你们家抄电表了没有?”刘小欢说去过了,不是一个人,带着齐红的妈妈一起去的。
“真的很过分啊!”李雷这么一句,一出口忽然觉得竟然是学了老杨的腔调。
为和齐红分手,李雷妈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家里一只有缺口的碗,她警告李雷,公安局的严打还会搞,借谈恋爱为名做坏事是要被抓的。
李雷说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他自言自语:“我就是对自己有点要求,要谈一个对象,不是找一个对象……”
为了让事情早点过去,李雷病假还没有结束就去上班。单位里照顾他,给他安排了轻的活,负责给车队里的车轮胎充气。
很多闲暇的时候,李雷的脑子里便放电影:袁师姐和小吴放学时亲热的一幕,海雅和老杨深情对白的一幕。他更愿意多想的还是袁师姐和小吴,夜校那里成了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通过单位的工会报名上了职工夜校,插班读英语初级班。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报这么一个班。坐到课堂上后他有些后悔,老师讲得太快,他跟不上。但他决心学下去,实在不行找杨珂补课也是办法。他有点失望,班上男女同学其实并没有多少交往,放学后也是一哄而散。
班上在他之后又新来一位女同学,他在课堂上看着这个女同学的背影,头脑开起小差,想要是齐红突然到这个班上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这天下课后他没有立即回家,骑着车到大运河堤上转了转,他在他出车祸的地方停下来笑了笑,那天他是看到一个很扎眼的女孩,想在她面前显本事玩车技才一头栽到河里去的。
夜色里他看到护坡的灌木被他的铁斗车碾压过的地方,形成一个大的豁口。他想已经快要冬天了,待明年的春天紫穗槐会长起来的,会重新勃勃生机。他想明年的夏天或许会和一个夜校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认识的女孩,那种他一见了心里就咯噔一下的女孩,在河堤的护坡坐着窃窃私语。一定是依偎着紧靠着的,或许她的脸也仰着看他,眼睛像月亮下的河水闪闪发光。
从河堤上下来,他骑着车竟然不知不觉地到了布厂门口,他架好车停了下来。
刚好下小夜班,一帮青春活泼的女工像刚揭开笼盖的馒头热腾腾的,喧声笑语。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也在慌忙地想该对她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