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沧州的西郊,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村落,到处都是青山树木,村落都被隐藏起来了。这个村落是姓孙的合族在这居住。族长是一个种地的老头,也是一个儒生,名百药,字邈孙。家中十分窘迫,但性格很率直。从小就和某氏女儿定亲,但是还没嫁娶女孩就夭折了。亲戚们看他太穷,所以没有人和他介绍续弦的事。于是老头一生一直像个野和尚孤苦伶仃地生活五十多年,被寒枕冷,连睡觉都不香。他在村庄的空隙地段盖了三间茅屋,用竹篱当围墙,用竹箔当门户。农种之后,老头还会利用闲时唱歌消遣,声音震响超过开采金石。
一眨眼又到了除夕,外面风雪满天,连夜晚也都在下个不停。姓孙的后生子弟有的拿来面粉、猪肉等贺年品给老头送来,老头就把它们夹杂着野菜做成饼,放在明天大年初一招待客人的盘内作为点心。自己也向泥火炉中不断地烧柴块,然后在炉子上煨上一壶浊酒。老头一边做饼一边饮酒,十分悠闲,自有乐趣。正在自得其乐,突然听到庭院外有清脆断裂的声音,担心是大雪把竹篱压垮了,抬头一看只见有人踏雪掀开竹箔走进茅屋来。老头细细打量,眼睛都直了,只见一个约十六年华、姿色貌美的妙龄女郎,翠袄外面套着锦缎背心,下穿绣鞋和绿祷褶,此女真是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她进门后就径自把外罩紫披风脱下,挂在泥墙上,说:“老先生你这么忙,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手生冻疮和开裂吗?不知我能否帮你分担劳苦?”老头想来想去也没想到是村妇中的哪个人,可是这女子也不像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女子逃到这深夜荒村,心里很是奇怪,但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点头。女子慢慢走近炉子把纤纤手指略微暖一暖,然后就在桌上做了一两只饼,十分精致。老头看后称赞道:“娘子的手可真是巧手!这饼的样子是在模仿御品红绫饼,十分精致啊!”女子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双眼朦胧,遍体清香,还向老头要一杯酒来喝。老头赶紧斟满一杯酒送上,说:“这是自己酿的酒,还请你不要嫌弃不够清甜。”女子含笑,二人欢乐对酌。不久,女子喝酒有了深深的醉意,此时女子的醉态像一株倾倒的玉树,又像一株娇美的海棠,睡在桌子上怎么叫也不醒。老头站起来去喊她,手一碰到她的香肩,就发现女子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再一看女子穿着很薄的棉布衣服,老头十分怜惜她,想着把披风拿过来。可一看墙上挂的东西,哪还见紫披风的影子,只是一张毛茸茸的破狐皮,口鼻尾爪都在上面。老头急忙把自己的破裘衣给女子盖上,然后怀疑地把狐皮拿到灯下细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狐皮,细想一下,大胆猜测这个女子应该正是狐狸所变的。正好打算要去做点饭,可是只有湿柴,就把狐皮做点火物去烧,只见瞬间迸发灿若金星的火焰,一瞬间狐皮就被烧成了灰。
老头再回到座位,这时女子已经稍微清醒了,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就起来了,看了看四周,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真是太失礼了,竟然喝醉了。”接着把背上的裘衣掀开,见不是自己的,赶紧四处寻找,可不见披风的影子,此时她面露窘迫,向老头行礼说:“老先生您是宽厚的长者,还请你不要对我恶作剧。如果能把披风还给我,您的这份大恩小女子一定铭记于心。”看着女子如此紧张披风,老头不敢告诉真相,起初还不断推托说自己不知道,后来看到女子哀痛流泪,可怜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就直截了当告诉她。女子听后更是大哭道:“可真是冤孽啊!告诉你真相吧,其实我是上界天狐啊!修行了千年才能把毛皮脱下,但是修炼的功夫还不够,所以还不能马上把毛皮丢弃。刚才因为贪酒,毛皮就遭火焚烧,那我以后就没衣服了,我这样一丝不挂,该到哪里去呢?”老头不断地向女子道歉自己的过错。女子又问:“我身上的这个破裘衣,是谁替我盖上的?”老头说:“这儿哪还有别人?当然是我,因为怕你被冻着所以给你披上。”女子说:“你把裘袍给我披上,呼出热气给我送暖,这也算是肌肤的爱,也算我们有缘。那按着儒家书上所说,我就要嫁给你,老先生你这可真是害人不浅啊!本来我这女儿身嫁给你一个老男子,我也不会太在意,只可惜我半世修道的苦行,一日之间就化为灰烬了!”说完还嘤嘤地哭了起来。老头再拜说:“现在门外雪泥太深都到膝盖处,娘子你这样的小脚怎么能受得了?如果你能不介意我的庸俗污浊,能委身嫁给我,那么以后这小茅屋就是你的家,你就可以在这待下去。”女子叹口气道:“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已经安排好的姻缘,既然这样,我又怎么敢违背天意?”于是自己介绍说了自己的情况,没有姓,叫花欢喜,同伴都称呼花娘子。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自己孤单一人,竟和老头一样孤单。
不久听到外面的鸡啼声和邻居们迎新年的爆竹声,声音大得震耳。女子把柏子焚烧了,并把桦树烛点燃,就和老头一起跪下拜天地神祇,然后喝下交杯酒。花娘子又说:“我要和郎君约定个事情:本来在元旦不适合举行合卺婚礼,所以即使你宗族里的小辈也不能让他看见我。暂时把我私藏在斗室中,等百日后再公开我的身份。”老头说:“那我能预先告诉同宗的亲属吗?”花娘子说:“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媒妁之言,但是已经拜了天地有神明为我们做证,这还有什么要忌讳的呢?”说完就走进内室,并且锁上了门闩。墙壁的缝隙也都用幕布遮住,连一线光也透不进来。但只要老头问话,女子总会回应。
阳光温暖地照耀在茅檐上,老老少少一大早就聚集在一起欢乐热闹,老头手舞足蹈笑着,向同宗的亲属细细讲述了昨夜的事。众人听了后都觉得荒唐可笑,怀疑是老头自己凭空编造,可之后听到屋内的咳嗽声,这才相信老头所讲的。小辈们说:“既然老伯娶了仙女,她就是我们的婶婶或叔祖母长辈了,我们怎么这么无礼,不向她叩头拜见瞻仰一下慈容呢?”老头说:“现在还不行,等一百天后才可以相见,这也是神仙配偶所嘱咐的。”众人又都半信半疑,可是一眨眼间,只见桌上昨夜做成的汤饼都变得热气腾腾了,屋内根本没有仆人传餐送给客人,老头反问道:“这是你使出神力弄的吗?”女子隔着门应答道:“既然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当然要照顾你的饮食。今后你有什么需要,只要郎君高声说出,就什么都会有。”众人看后都纷纷相信了。从此远近都在传说这件稀奇的事,那些急于想开开眼的人都怪时间过得太慢,于是之后的事情就发生了。
先前的邻村有臭名远扬的马氏三孽:其中一个叫马时。夜间他躺在人家屋脊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可等屋内一有什么声响,就立即变化成猫狗迅速跑掉,可再看屋里的箱柜,所有的钱和物已经被偷盗一空了。发觉的人从屋内大声吆喝,有的拿起器械追赶,这时马时就从屋脊滚向外面。如果有人从外面大声辱骂并丢掷瓦片石块,马时就滚向里边,像鬼一样自由来去从不被别人抓住。其二叫马安,是马时的弟弟。他偷盗时就披上狗皮去学做摇尾乞怜的模样,和真狗一样。深夜到人家盗窃货物财产时,碰到人踢他,他就像豹子一样吠叫。如果打他,他的身子就像猿猴一样敏捷。他站着挥动拳头时,十分勇猛无敌。其三叫马菊花,是马时、马安的妹妹。生性放荡,在夜间偷汉子奸淫时,一定要把男子的精液吸完,直到男子死了才会作罢。又时常埋伏在黑夜的旷野中,放开喉咙哀叫,只要有人在睡梦中误应一声,灵魂就会被她摄去,然后装入傀儡的腹中,之后又让傀儡去演杂剧,赚取路人的赏钱。此女为给两个哥哥炼迷药,还堕孕妇胎,剪小儿的生殖器,真是恶毒无比。官府用尽各种缉捕的手段去捉拿三人,可是就连一孽也无法逮到。三孽本都在远郡为非作歹,不敢在近村扰乱。可是在最近听说孙家发生的怪事后,就趁机而来扰乱本村,然后嫁祸给仙人。在这一百天内,果然孙家村中常常夜惊,但老头却对此一无所知。
百日时间已经到了,老头就把请帖预先写好,准备邀请村人过来。第二天大伙都穿戴新的簇衣帽来到老头家。只见茅草未剪,而门外环围约有十多亩锦缎屏幕,满地覆盖着红地毯,屋内陈设着各种珍宝,众人都未曾见过。而且仆人婢女全都在站满在眼前,乐队在热闹地鼓吹演奏。主人一旦发话,婢仆就会大声地应答,声响如雷。老头和花娘子一起到外面见人,只见花娘子身穿华美的服饰,抹着艳丽的容妆,众人都为眼前天仙似的人物所惊讶不已,不知不觉就低下头跪倒在地向女子跪拜。只见女子谦逊得体,高傲而又宽容。堂上堂下摆下了几十桌珍贵筵席,堆满了山珍海味在桌面,全族人一起都开心地共享欢乐,好不热闹。可是在举杯饮酒间又听到有人在窃窃耳语,惊讶老头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富贵。联想到村里夜惊的事开始怀疑是花娘子所为。夜深了,两行画烛把一对新人送进洞房,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也不能把他俩洞房花烛的欢乐比喻出来。可第二天客人再上门来,就依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茅屋仍是低矮要碰头,门前空地也恢复了原样。
老头外出听到别人的议论,回家就开始埋怨起花娘子说:“我确实贫困,家徒四壁,也确实愧对你。可是在古代贫贱夫妻牛衣对泣,仍然是一样恩爱。如果你过不惯贫穷的日子,你大可远走高飞,可千万不要去学那爬墙挖洞的盗贼,让我这一个农夫担忧啊!”花娘子早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是假装问他在说些什么,老头就把村里人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花娘子。花娘子听后说:“哎!我已经被情丝牵缚,已难飞越。如果我要再破杀戒,恐怕更要沉沦。只是现在的形势就如骑上虎背,难上下,到现在还不能不做出结断啊。”
又过了三天,花娘子把村里的老长辈召集过来,对他们说:“荒村最近接连发生贼情,外面有疑心说是我新媳妇干的,新媳妇正打算拿出嫁妆钱来购置新土地,重新修筑宅第,如果不弄清楚此事,我岂不是要白白承受这奇耻大辱?今夜贼人还会来到,那我就略用些符咒法术把贼定住,这样就能还我清白,同时惩治他们。”众人听后以手加额感谢道:“这样不仅可以替新娘子申冤,还能为本地除害,真是大幸啊!”
夜晚时分,马时、马安二孽果然又来了。只是马时才刚刚上屋,就突然发现屋脊鸥尾上有只巨手来抓。马时一时心急,赶紧变成一只猫准备逃窜。这时只见从空中忽然撒下猎网,罩住了要逃跑的猫。马安要掀掉狗皮逃走时,也像被胶水粘住,怎么也剥不下来狗皮,成了真狗。马安听见哥哥在网中呼号,使出力气要咬破网救他,不料自己却被吸入网中。当时北斗星横在西天,村里打更声也逐渐消歇了,可是受花娘子遣派的两名牧童擂打一只巨鼓,围绕着村庄高呼打贼。众人闻声赶紧起来看,看后说:“这不过是猫和狗罢了,为什么要这么张扬?”牧童说:“花娘子传话,这就是贼。立即把猫狗抬去逼他口供,以服人心。”
只见花娘子在茅檐下把蜡烛点燃,端坐着审理俘虏,竖起指头大声咒骂马时、马安道:“身为人类,却把人身抛弃,甘心化为兽体,还藏着兽心,绝灭人理。今天遇到我这仙人,也该惩治你们几个了。”之后猫和狗就说着人话,对自己所做的贼事供认不讳,村里人听着声音知道他们身份,说:“真是大快人心啊,这是马家的二孽啊!”花娘子又问众人该怎么处置二人,众人求新娘子对他们处以死刑,花娘子说:“那就烧死他们!”马时、马安惊恐不已,道:“娘子你也是兽类,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等虐到死?”花娘子笑道:“宁可是兽而有人心,不可是人而有兽心。我可没有汤王的恩德,能对你们网开三面呐!赶快点火,不必多言!”众人响亮地答应,赶紧挑来柴薪,像山一样堆着,烈焰冲天,孽骨一会就化成灰。众人拍手称快。之后马菊花听到这个巨变,伤心大哭,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报复这个狐狸女人!”
花娘子经常对住处的狭隘低湿感到不满,住起来很难受,老头每次都说穷嘛。花娘子笑道:“穷有什么可担心的?江海中无主物品到处都是,但只有仙人能很容易地取到。”于是从床底下陆续运出白银二万两,然后去购买田地,毫不夸张地说,宽广可接白云,大兴土木,气派比做官人家还豪华。从此住宅内人声喧闹,马槽边骏马嘶跳,和以前的房子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第二年春天,花娘子有了身孕,快要分娩时,就预先悬挂一只瓮在门上,把瓮口朝外。人们问她做什么用,她只是笑而不答。这天夜里,花娘子正在临产,只见马菊花披头散发穿着丧服,手持利刀突然闯进来。正要跨过房门,只见嗖的一声,飞下了一只瓮,正好把马菊花的头套上,此时头顶像压着一座山丘,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把它掀开丢掷。人们正奔去看,这时候听见屋内传来老头的长子呱呱的婴儿啼哭声。此后村里人听见马菊花在瓮内像苍蝇一样的说话声,她招供说:“我本是为哥哥报仇,一定要害死花娘子才甘心。谁知现在已遭毒手,我认罪,还请你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从今我一定远走他方偏僻地区,不会再来触犯夫人的住地。”无论村中的男女,没有人不拍手称快,但不敢放出,怕马菊花逃出,仍对产妇不利。于是大伙就用巨炭烈火在水瓮四周炙烤,马菊花一孽也顿时被烤焦消灭。本来当地正因天旱苦不堪言,可第二天就甘雨普降,沟渠水满,农民都松了口气,都认为这是由于花娘子除孽而获得上天的好报。
一年多后,花娘子又再次生下老头的次子。长子名叫伯雍,次子名叫叔和,两个儿子都十分聪明机灵,都中了秀才,娶了名家的女子为妻。更让人们羡慕的是,虽然花娘子一直忙于相夫教子,督促安排纺织耕田,十分劳累,但是风姿却仍像二十岁左右的人一样。但是老头却已经是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常常问花娘子:“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仙,就有抗老的仙方,如果我先死了,恐怕你以后要孤单寂寞了。”花娘子说:“你不用为我担心,等有一天我回娘家,为你采一棵凤麟草来。”老头说:“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是孤身一人,怎么又有家?”花娘子笑道:“怎会没有家?只不过是路程太遥远罢了。我和姐妹妯娌,也分开很长时间了。”中午,花娘子携着老头走入山谷中,不见了人影。第二天中午,两人又携手从门外回家。儿子媳妇争相来询问情况,花娘子大笑,可绝口不说去过哪里。只见老头容颜焕发,健步轻快,精神十足。
又过了五年,伯雍、叔和同榜考上了进士。报喜的队伍来到门前,老头正和花娘子在吃饼喝村酒,听到捷报,老头哑然一笑,突然闭眼咽气,死了。可是花娘子却丝毫不哭泣,收殓完毕后,也因得了重病卧床呻吟。伯雍、叔和听后赶忙回家奔丧,哭得十分伤心。花娘子把儿子叫到身边,对他们交代说:“为娘本不该死,但是因为从前除掉三孽所以被阎罗王所讨厌,要我的性命。你们赶快准备好棺木,我也好和你们的父亲在黄泉聚首。”说完,起身坐着,只见鼻中流下两条玉柱,含笑而死。出殡那天,连官绅都赶来送老头、花娘子的灵柩到墓穴下葬,大约有上千人来送葬。但人们发觉花娘子的棺材特别轻,就商量着打开看看,除了一枚玉簪和一面古镜,已不见尸体的踪影。
过了一年多,长媳生病,梦到一个仙境,只见山水楼台,金碧辉煌,桃花万顷,水神天吴和五彩凤鸟来来往往。忽然看到被前呼后拥而来的金碧色灵芝车盖的车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美人。长媳仔细一看,正是死去的婆婆。她赶紧下跪拜见,婆婆说:“此山是我奉上帝的旨意主管,我也被封为除孽真妃。你阿公也连带着成了鬼仙,没有什么痛苦。你们小夫妻好好地积善过日子,不必太思念我们。”接着又拿出松花饼给媳妇吃,媳妇咽了三口就醒了过来,不久病就好了。伯雍后来做官做到侍郎,叔和最后也官做到布政使,儿孙满堂,其中还有不少是贵人。
这个故事是丁树亭君所讲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