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鲸书
这个名字让人觉得像要写一种叫作“昭和酥”的糕点。其实这只是我的两个同学赵晓和苏海各自姓氏的合称。尽管在同一个年级相邻的两个班,他们生前并没有任何交集。而现在,他们都已经死去了,是我初中所在的年级里,最早离世的两个人。
赵晓
我对生前的她一无所知。
“成绩很好,小小的个子,有一个哥哥,爷爷奶奶在家里做面粉加工生意,父母在外打工……”所有关于她的信息,在她死去后的几天里传遍了整个小镇。后续的消息不断被修正:父母火速赶回家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面粉作坊关闭,母亲精神恍惚到有些失常,怨恨爷爷奶奶没有照顾好她。
后来我在一张合影上看到她,真是小小的个子。乌黑的长发——这头长发直接导致了她的灾难。
起因不过是加工面条的机器里卡了很多湿面团。她爷爷(一说是奶奶,无人敢去求证了)叫她把面团抠出来,晚上做“灰面坨坨”吃,类似于北方面疙瘩的吃法。她就去了,但可恨机器没有停稳,齿轮尚在转动,她俯身下去看面团。长发竟被齿轮狠狠地绞了进去,头皮都撕裂了还是扯不出来。
次日我去冲洗照片,在照相馆碰到她的班主任。老师红着眼睛,黑眼圈,一脸惨白。我局促地找不到合适的安慰。他却直说:“女子,真的太可惜了!”声音沙哑却仍响亮,听到耳里有抑制不住的悲。他租用照相馆老板的相机去现场拍照取证,帮助她的家人争取保险公司的赔偿。
老板娘在一旁,一边装回相机,一边连声感叹可惜了。他看见了,突然急忙越过我,夺过老板娘手中的相机,连声道歉,说里面有些“不干净”的照片还没删,怕她们做生意的忌讳。
老板娘略有些惊吓,定定神,还是柔声说,这有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我大概猜到了那些“不干净”的照片是什么,有多惨烈。随后不敢再上前。
其实意外完全可以避免的。
因为后来我听说,她本不打算把长发留着,想剪短拉直。自己存了几百块但舍不得用,“我要等我妈回家给我出钱!”她这样告诉我们共同的朋友,小原。
如果她及时剪了短发,如果那天她爷爷没有这样要求,如果机器停稳她再去抠面团,最重要的是,如果县医院的接线员没有把“新林乡”误听成“新星乡”,如果乡下的小路不那么难走,以致救护车耽误了三个小时才赶到……如果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她很可能跟我们一样,高中大学一路念上来,恋爱分手……那台运转的机器掐断了所有可能。
快中考时,女生们依依不舍,晚上干脆都不回家留在寝室睡。床位不够打地铺,连席子都没有了。她走后,她家人去寝室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却留下了那张席子。
我于是去敲她寝室的门,把那张席子拖回来铺在地上睡。大家都玩笑说,赵晓今晚会来找你哦。但谁都不觉得阴森恐怖,好像她还仍是我们身边一个天真的小姑娘。
那夜我睡得安心极了,皮肤贴在上面,有竹编凉席特有的清凉。
苏海
苏海这家伙,其实我习惯称他为“贱人”,要是他知道我“为死者讳”而客气地叫他“家伙”,他一定会生气吧。
但没办法,他确实挺贱的。
初三赵晓离世时,他已不在我们班。但了解他的人都可以想象出他知道后的表情,“哦嚯,嘿!你晓得不,我们年级有个女子死球啦!哎呀,你连这都不晓得哦?!硬是个瓜麻批!”他莫名把你骂一顿,然后得意地跑开了。
小学时,他们几个男生去洗澡。他穿着内裤下水,上岸后只穿外裤。把内裤拎在手里,像挥彩旗一样得意地挥来挥去。上课后,把湿漉漉的内裤跟扔炸弹一样,扣到前排倒霉男生的头上。
初一我不幸跟他成了同学,看他把避孕套带到教室,骗女生说是气球让她们吹。我阻止他,加之我们本来就一直彼此看不惯,于是两人大打了一架。我中学打架总赢,我自知不过是男生一般会让着女生些,反正也不是真打。但他不同,绝不谦让,下手狠极了。这激怒了我,我操起板凳狠狠砸在他头上,他瘫坐到地,缓了很久才爬起来。
而后我们竟相安无事。
他成绩奇烂无比,有一次竟跟我借了一块钱买书。不久后还了五毛,另外五毛假装忘记坚决不还。至今仍然欠着。嗯,苏海,不用还了,谢谢!
2012年初,他在绵阳车祸离世。
我听说时全身一冷,不是说坏人活千年吗?这丫长大了绝对大贱人啊!怎么这么早就没了?
我想起他的父母打砸多年才离了婚,母亲曾是英语老师,不知为什么去做了宿管。我初中脾气暴烈,夜里隔壁寝室太吵,我起床出去,一脚踹坏了她们的门,转身回自己寝室继续睡。她安抚她们,说我“张花事”,大意指我自以为是爱出风头。我们寝室的女生就集体不再叫她,但也仅此而已。我毕业后,一次在饭店里看到她与学校保卫处的一位男老师吃饭,他俩热情地邀我一起。我过去打了个招呼,莫名地,我知道了她现在的情人是谁。
苏海大概不知道也不关心吧。
记忆里的他,永远是那副黑瘦、痞气十足的模样。我以为他会跟另外那些常跟我打架的男生一样,去打架贩毒,然后去睡跟我们一起长大的某一类女生。或者某一天,他突然醒悟,退出江湖,过起家常日子来。黑瘦的皮肉变得松软可人,夏天里赤裸上身,挺着啤酒肚去街角和几个兄弟搭伙打麻将。
他给他几个兄弟伙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得知他死讯那晚。他们几个一起喝酒,突然,他的QQ上线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都被吓得不轻。其实被盗号,或是哪个熟人帮他登录了下之类的原因都有可能,但大家都觉得,这是天性顽劣的他,跟我们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我曾想,等我们初中毕业二十年后,我会组织我们那届的同学聚会。欢迎赵和苏来参加呀,如果你们没有往生。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成了面目可憎、皮肉黄软的中年人,一起抽烟喝酒聊孩子车子房子。而你们在一旁,却是永远年轻、永远清澈的模样。苏大概会焦灼亢奋地让我们给他点一支烟,小赵则微微笑着,侧过头听我们说话吧。
真希望那时你们还在,在被剥夺了一切可能后,看到我们被浸染的不堪,发现不再成长便是上苍付给你们的,微微的补偿。
*一般为死者讳,都会用化名,但我不想他们俩因事情过得太久而不再被记得和纪念,任性地用了真实的名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