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杰已经另立山头,林正亮又没什么主见,杜林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把这份巨大的喜悦深埋在心底。他只是默默等待着吕有顺的召唤,有了这位贵人的提携,我杜林祥一定能在河州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
然而,一晃几个月过去,吕有顺却从没主动联系过自己。就连春节期间,杜林祥说要去给吕有顺拜年,人家也犹豫了好一阵才勉强同意。吕有顺说办公室人太多,让杜林祥晚上直接去家里。
想起吕有顺曾经的叮嘱,杜林祥不敢直接塞红包,便买了一箱茅台酒扛过去。就这款礼物,吕有顺都连声说太贵重了。最后,吕有顺拿出两条熊猫香烟与一款新式手机送给杜林祥,说是作为还礼。
杜林祥也搞不懂,这位吕市长是真清廉还是假正直?入过卓伯均的一次局后,对于那些官员的逢场作戏,杜林祥已感觉麻木。但他在内心也坚信,吕有顺与卓伯均不一样!与卓伯均的交情,不过源自一枚珍贵的蓝军邮,说到底那还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而与吕有顺情同父子的周志斌,则是把自己作为真正的朋友来引见。
春节之后,转眼又过去一个多月。杜林祥依旧只能在电视上看到吕有顺赴基层调研的身影,从报纸上读到吕有顺发出的重要指示。杜林祥有些坐不住,他甚至想给远在三亚的周志斌打个电话,探一探口风。前思后想还是忍住了。周志斌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了,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杜林祥终于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客气地说:“杜总,你好!我是市政府吕市长的秘书刘光友,我们领导想请你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2 杜林祥的生意经:亏二十万不如亏一百万】
如获至宝的杜林祥赶紧丢下手头的事情,飞一般赶往市政府。来到市政府后,刘光友说领导正在会客,有些情况由他先跟杜林祥通报。
据刘光友介绍,几天前吕有顺去正在建设的河州市大剧院现场办公,对于工程进度很不满意。吕有顺当场拍板,与那家屡屡拖延工期的建筑公司立即终止合同。再有几个月时间,河州市就要举办首届音乐节,大剧院就是为了迎接音乐节建设的。现在必须找一家有实力的建筑商,在剩下的几个月内,赶工完成这项工程。几天下来找了好几家大公司,对方都说无法按时完工。杜林祥的公司在河州的建筑界也算小有名气,吕有顺便想到找杜林祥来问一下。
听完刘光友的介绍,杜林祥心中纳闷,政府刚开始找的那几家公司,论实力都比自己强。送上门的生意,为什么这些公司都不愿意接?杜林祥暗自揣度,没准这都是吕有顺使的障眼法,目的就是走走过场,最后让自己的公司来接单?真要是这样,吕市长也挺够朋友的!
只一会儿工夫,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了。刘光友拿起电话“嗯”了几声,然后扭头对杜林祥说:“客人已经走了,咱们过去吧。”
卓伯均的办公室算是简朴的了,不过吕有顺的办公室看上去,似乎还要略逊一筹。只是墙壁上挂着一幅吕有顺同某位大领导的合影,彰显出办公室主人的非凡身份。这幅合影,是领导人在香港接见吕有顺时留下的。它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吕有顺是从大地方下派过来的领导,与缺乏上层关系的本土干部相比,具有天然的优越感。
吕有顺招呼杜林祥坐下,他装作是从不认识的样子说:“这位就是杜总吧?”
杜林祥也只好跟着演戏:“我就是杜林祥。”
吕有顺点了一下头,说:“这几天我让建设局帮我找一下咱们河州比较有实力的建筑企业。他们报上来的名单里,就有你们企业。所以,今天就冒昧地把你请来了。”
杜林祥欠身说道:“这是哪里话?吕市长有用得着的地方,那是我的荣幸。”
刘光友为杜林祥泡完茶,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见没了外人,吕有顺也调整了神态与语气,他缓缓说:“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大剧院的事。原来的建筑商是家上海企业,一再延误工期,我已经决定和他们终止合同,而且市政府也下了文件,这家公司以后没有资格承接河州境内的任何一项工程。”
吕有顺讲话时虽然表情温和,却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霸气。他继续说:“我记得上回在三亚,你说建筑行业是你的老本行。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接下这个工程,而且要赶在四个月内完工?”话说间,吕有顺又将一本厚厚的建筑资料交给杜林祥,说是让他先了解一下情况。
杜林祥说:“能否赶在规定时间之前完工,我现在还没看资料,实在不敢夸海口。”
吕有顺说:“那你就先回去,把资料看一遍,再给我回话。”
杜林祥点点头:“我回去连夜研究资料,明天就给你回话。”
吕有顺说:“好!”在送杜林祥出办公室时,吕有顺又说了句:“音乐节是我到河州后抓的第一个大型活动,在主要领导那里,我也是立下军令状的。音乐节的开幕式就要在大剧院举行,届时除了省委、市委领导莅临现场,我们还要邀请北京的领导出席。”
杜林祥显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说:“吕市长交代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
回来后,杜林祥立即招来公司里的全部工程技术人员。他要认真瞧一瞧,吕有顺到底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金娃娃”?一伙人翻图纸、看报表,忙活了整整一晚,最后得出一致结论,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金娃娃”。
林正亮说:“怪不得政府一开始找那几家企业,谁都不肯接招。按照政府给出的报价,根本就没什么利润。”
杜林祥也皱着眉头,原想着吕有顺看在周志斌的面子上,要送给自己一份大礼,却不想竟是一个烫手山芋。如果接下这个工程,起码得垫资两千多万,就算一年后把所有工程款都收回来了,利润最多才一百万。
林正亮说:“在建筑界,谁接这种工程就是脑袋被门夹了。现在做工程,哪家没有30%以上的利润。而且刚才测算的一百万利润,还是正常情况下。稍微出个什么意外,或是建筑材料涨价,咱们就得亏。”
杜林祥也骂道:“妈的,吕有顺怎么给我这么个破工程?”
林正亮说:“三哥,甭说是在河州,这个工程放到全中国,也没人肯接。要接这个工程,政府开出的报价,起码要上浮20%。”
杜林祥顿了顿说:“也不知道吕有顺知不知道这些情况,我明天上午再去给他说一下吧。”
第二天,杜林祥给吕有顺打去电话,他一脸为难地说:“吕市长,昨晚我组织人研究了这个工程,感觉政府的报价的确太低。”
吕有顺说:“我也知道,像这种半拉子工程是最麻烦的。本来政府能拨出的钱就有限,而且先期的大部分工程款都支付给了上海那家企业。现在来接盘的企业,肯定没有吃肉喝汤的份,只能去啃骨头。”
杜林祥试探着问:“政府能不能在原先报价的基础上,再往上浮动一点?”
“不可能!”吕有顺斩钉截铁地说,“上海那家公司,就因为整天吵嚷着要增加预算,否则无法按时完工,才被我撵走的。现在换一家公司,结果还是要政府多花钱,我的脸往哪搁?”
吕有顺叹了一口气:“杜总,这事你也不用为难。实在不行,我只能把它当成政治任务,压给下面几家国有建筑企业。”
“别急,别急。”杜林祥说,“吕市长,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下。”
吕有顺显得有些不耐烦:“还要考虑多久?这建筑工期可不等人。”
杜林祥说:“就今天下午,我一定给你个准信。”
放下电话,杜林祥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红塔山。工程上的事,昨晚已经和林正亮他们研究了很久,事情明摆着,这就不是一个能挣钱的生意。问题的关键是,不挣钱的生意,到底接不接?
换作平时,这本是个根本不成立的问题。做生意就是为了挣钱,不挣钱的项目无须考虑。可偏偏这次面对的是吕有顺!吕有顺不仅是手握实权的高官,更因为周志斌的引见,与自己建立起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如果断然拒绝,吕有顺当然也不会怪罪,然而在人家心中,对我杜林祥的印象是否会大打折扣?
杜林祥还有一层埋藏在心底的想法,以吕有顺和周志斌的感情,以周志斌当初那番情真意切的推荐,吕有顺没理由不拉自己一把。但到底怎么拉,拉到何种程度,或许吕有顺也在斟酌。抛出这个工程,是否也是吕有顺有意的试探,要看一看杜林祥到底有几斤几两。
吕有顺昨天说得很清楚,这是他来河州后,负责的第一个大型活动,他也在主要领导那里立下了军令状。如果此时能鼎力相助一把,吕有顺会怎样看?那时的杜林祥,就不光是吕有顺舅舅的恩人,更是吕有顺可以在事业上与之合作的伙伴。
等等!杜林祥深吸一口烟,在内心提醒自己,对于吕有顺的想象,是否太理想化?卓伯均可是前车之鉴。别自己一头热情地投入与付出,却换来无耻政客的翻脸不认人。吕有顺是个怎样的人,杜林祥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这时,他又想起周玉杰爱说的一句话:“不赌哪会赢呢?”的确,这就是在赌!赌卓伯均时,杜林祥赔了个精光,这次,还要继续吗?
所有理性的思考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未来究竟如何,哪怕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无法给出答案。杜林祥下意识地揉着太阳穴。既然理性思考已无用武之地,那就让感性来做决断吧。他用力掐灭烟头,下决心再赌一把!但也不忘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豪赌了。
其实,对于一个赌徒来说,根本不会有所谓的最后一次!赌博除了输赢以外,本身就蕴藏着巨大的刺激,能让赌徒获得无穷快感。赌博能让人上瘾,能让一个人欲罢不能,永远赌下去,而且下的注越来越大!正所谓:不怕输得苦,只要不戒赌。一旦戒了赌,损失无法补!
没等到下午,杜林祥就给吕有顺打电话,表示愿意接下这个工程。吕有顺开心地说:“好!把这个活干漂亮,以后许多事就好办了。”
“以后许多事就好办了。”这是一句足以令杜林祥浮想联翩的话。
为了赶工期,杜林祥的施工队两天后就正式进场。一周后,吕有顺也带着财政局、建设局等单位的一把手,来到工地进行现场办公。当着众人的面,吕有顺将建设局局长表扬了一番:“上次我叫你给我推荐一下河州本地有实力的建筑商,你小子倒挺有眼光,推荐名单上就有杜总他们的企业。要不然,大剧院的工程还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
吕有顺这话,表面上在夸建设局的领导,暗地里也把杜林祥褒奖了一番。吕有顺似乎也在向众人传递一个信息,自己是经由建设局的推荐,才认识了杜林祥。
财政局局长这时出来叫苦,说,按合同约定,开工半个月内,政府就要先期支付五百万工程款。可现在到处是用钱的地方,能否把付款期限往后延半个月。一听这话,吕有顺立马沉下脸来:“我当然知道现在到处都缺钱,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其他地方的钱,你怎么想办法我不管,建设大剧院的钱,一天也不能拖。”看着吕有顺对这些局座颐指气使的样子,杜林祥再一次感受到权力的傲人气场。
再大的权力,也有驾驭不了的东西,比方说天气。开工半个月后,河州就进入梅雨季节。与往年不同,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就是一礼拜,而且丝毫看不出停止的迹象。
杜林祥有些着急了,他找来林正亮,说道:“雨这么下,许多工程都耽搁了,怎么办?”
林正亮也很无奈:“老天爷的脾气,谁捉摸得准?”
杜林祥说:“耽搁的工期,还能抢回来吗?”
林正亮双手一摊:“时间流走了就是流走了,任谁也没办法。”
杜林祥说:“我看也未必。你现在就去联系几支队伍,等雨一停,咱们多派几组人同时施工。有些活,晚上也能赶。一定要保证按时完工。”
林正亮说:“按这种办法,咱们的成本可要增加许多。当初说一百万的利润,那可是精打细算才能挣到,稍微不留神,咱就得亏进去。”
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管不了这么多了,保证工期要紧。”
五天后,雨终于停了下来,林正亮按照杜林祥的指示,组织了多支队伍同时进场,日夜不停地抢工期。眼看着如火如荼的施工场面,林正亮却耷拉着脑袋来找杜林祥:“三哥,我昨天又重新核算了一下成本,按现在这种搞法,一丁点利润也不要指望了,关键是咱们还得亏二十万。接这么浩大的工程,垫了那么多钱,最后还得亏本,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紧锁眉头:“唉,这种生意我以前也没干过。”他又问:“注定要亏吗?就没一点办法?”
林正亮回答:“下雨耽搁了时间,如今要保证工期,就只能亏。就这样,还得指望今后不出什么意外,否则亏的可不止二十万。”
杜林祥在工地上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凝重。杜林祥的赌徒性格又一次发作,他抬头扫视了一圈,忽然说:“既然注定是个亏字,你他妈就给老子多亏点!”
林正亮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问:“多亏点,啥意思啊?”
杜林祥斩钉截铁地说:“从现在开始,能用好材料的地方,就不用那些二流货来以次充好。工期还得赶,你再去找几支队伍进场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哪怕晚上,也让这工地灯火通明。现在不是要按时完工的问题,而是要以最好的质量,提前结束工程。”
林正亮惊得目瞪口呆:“这样一来,咱们就亏到家了。”
“亏就亏,不就是钱嘛!”杜林祥说,“你刚才说二十万,现在我拿出一百万,够你亏的了吧!”
见林正亮待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杜林祥拍了拍他肩膀,说:“人活在世上,一定是有舍有得。最可怕的是什么,就是只有舍,没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