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全10册)
6912700000012

第12章 祖母得知孙媳死因一病不起(4)

话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细想了一会儿,不由得从心底佩服姑太太的见识。江苏一省,能够密折奏事的,算起来总有上十个人。这些密折,不比只言公事,发交部院的“题本”,乃是直达御前,无所不谈。家门不幸,出了这件新闻,平时有交情的,自然有个遮盖。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盐御史张应诏,少不得直言无隐,甚至添叶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报老母的病因,与张应诏之流所说的不符,一定会降旨诘责,那时百口莫辩,关系极大。

不但要据报奏陈,而且还要奏得快,因为这等于“遗疏”,照规矩,人一咽气就得递。于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两个柜子的工夫,一个人静悄悄地来办这件事。先交代丫头,传话出去,通知专跑奏折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后挑灯拈毫,写下一个奏折:

窃奴才生母文氏,于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内伤外感之症,虽病势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云:“我蒙万岁隆恩,赏给诰封。就是历年以来,汝面圣时节,必蒙问及,即今秋孙儿热河见驾,又蒙万岁温颜垂问。我是至微至贱之人,竟受万岁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折为我谢恩。我看你的病已经好了,尽心竭力为主子办事。若论我的寿,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再悲伤。”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时,永辞圣世,母年九十三岁。奴才遵遗命,谨具折代母文氏奏谢,伏乞圣鉴。奴才煦临奏不胜悚惶之至。

写完检点,自觉“忽患内伤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颇为妥当,此外亦无毛病,可以封发了。

可是,年近岁逼,既有家人进京,照例该送的“炭敬”,自然顺便带去。转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该应酬的地方,是有单子的,从王府到户部的书办,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两银子起码,多到四百两,通扯八十两银子一个,亦须三千二百两银子。此外还须备办土仪,光是冬笋,就得几十篓。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备办齐全,此时已装运上路。而今年,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还有年节送礼这件大事未办,说来说去怪当家人不得力!

于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里又惭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就这时候,听得窗外人声杂沓,四姨娘带着一群下人回来了。粗做老妈子抬进来两个箱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退了出去。

“念‘倒头经’的和尚、尼姑快来了!”四姨娘吩咐,“你们到二厅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赶快来通知我。”

看她脸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有些什么东西?”

“喏,都在那里,”四姨娘将嘴努一努,“除了一桌金家伙,筷子还是象牙包金的,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

“怎么会呢?”李煦问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问过连环没有?”

“怎么没有问过。”

“她怎么说?”

“还说什么?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给了孙子,去养戏班子了!”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气,“有人告诉我,前两年他置一副戏箱,花了三万银子。我问他,他还不认,看来是确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脚,“我这个家,都毁在这个畜生手里!”

“你也别骂他!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是什么时候?还说这个!”李煦又气又急,“曹三进京递折子,今天就走,年下该送的礼,一点儿都还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家里落了白事,还送什么年礼?没那个规矩!”

“话是不错。不过,不打点打点,总不大好。”

“打点跟送年礼是两回事。”四姨娘叹口气,“本以为老太太总有十万八万的东西留下来,哪知‘哑巴梦见娘’,岂但一场空欢喜,而且有苦说不出!”

话是很俏皮,可是李煦无心欣赏。“别提这些闲白儿了!”他催促着,“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先弄个两千银子出来,在京里点缀点缀?”

“就有两千现银子,也不能让曹三带去,还是得托人在京里划个账,不急在一时。”

“怎么不急?是托谁划账?京里跟谁去取?取了来怎么送?不都得这会儿定规好了,告诉曹三?”

四姨娘不作声,坐下来交替着将腿架在膝头上,使劲地捶了一会儿,方始说道:“依我说,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二百两金叶子,让曹三带去,倒也省事。不过,腊月里的道儿,怕不平静。”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让曹三晚一天走吧!尽今天这一天把事情都办妥当了它!”

06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灵停好了,停在二厅。窗槅子已经拆了下来,西北风“呼溜、呼溜”地刮进刮出,吹得一个个发抖,走廊上东面八个和尚念倒头经,西面八个尼姑念往生咒,冻得念经咒的声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为来说:“姑太太别出去了!会冻出病来,到大殓的时候再说,阴阳生批的是酉时大殓。”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说,“探丧的人要冻着了怎么办?”

“是啊!正为这个犯愁呢?”

“风这么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满处飞,会闯大祸。”震二奶奶接口说道,“我看只有一个法子,搭席棚,把天井整个儿遮住,不叫风刮进来,不就行了吗?”

“啊!”大姨娘说,“这个主意好,我赶紧说给我们老爷去!”说着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叹口气,“也不过少了个小媳妇,就会乱得一点章法都没有,我们李家——唉!”她又重重叹了口气。

“人也不能老走顺运,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这么一两个筋斗,往后反倒平平稳稳,无灾无难了。”

震二奶奶的这个譬解,表面是说李煦,暗中也是为自己曹家的境遇做劝慰。三年之中,父子双亡,两度濒于破家的厄运,这筋斗栽得不谓不重。衡诸盈虚之理,否极自然泰来,这话不必说破,让曹太夫人自己体会出来,心情更觉宽舒。

对于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死于非命,无异折了李煦的一条手臂,如今又有丧母之痛,一年办两次白事,说倒霉也真到头了。可是,她总觉得还不能释然。

“事情怕还不能就这么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紧的!舅公平时厚道,又舍得结交,不会有人跟他过不去。再说,这种没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愿如你所想的那样就好了!”

一语未毕,从窗槅上镶嵌的那方绿玻璃中,遥见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李煦,后面跟着大姨娘与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着门帘跨了进来。

“姑太太,”他一进门就说,“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驳我的回!”

“什么事这么急?请坐下来再说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刚才听见搭棚的话,益见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错!”

“说的倒是什么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应不下来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说吧!说明白一点儿。”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内里三代没有正主儿,得请个能担当大事的人,替我主内。我早就想过了,”李煦的视线带着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这个能干贤惠的侄孙媳妇以外,再没有别人。”

大家听到这里,都拿眼望着震二奶奶,倒让她有些发窘,赶紧摇着双手说:“不成,不成!我哪干得了这个差使?”

“若说你干不了,还有谁能干得了?不说别的,只说搭棚遮风这个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们至亲,你总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儿不管吧?”

“舅公这话,侄孙媳妇可当不起!”争强好胜的震二奶奶,禁不起李煦一恭维,已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曹太夫人尚无表示,不敢应诺。但神情之中看得出来,她本人无可无不可,一切须禀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视线都落在曹太夫人脸上。她却声色不动,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至亲休戚相关,能够出力,没有个推辞的道理。不过,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揽,临了儿落个包涵,自己没脸,还是小事。把老太太的这场大事办得欠圆满,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会的!”四姨娘插嘴说道,“二奶奶的才干,谁不佩服?”

“这倒也是实话,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气。”曹太夫人从容说道,“可是,在这里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来一半就好了!”

“这,姑太太请放心。”大姨娘赶紧声明,“请了二奶奶来主持,自然事事听她的。”

“你们听她的,她也要拿得出来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烦地说,“有两句话,我想先说在前头,第一,‘主宾’不能‘相礼’,‘相礼’不能‘主宾’,震儿媳妇只干一样还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丧喜庆,都按朱文公的“家礼”行事,丧家延亲友一人,专典宾客,谓之“主宾”;延知礼的亲友一人,凡丧事都听他处置,谓之“相礼”。不过李煦请震二奶奶襄助,却非专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说:“以‘相礼’为主,‘主宾’为辅。将来有几位堂客来,譬如吴中丞的老太太来了,我想非要劳动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当然。”曹太夫人说,“既然大哥要她两样都管,那就只能打打杂,还是大家商量着办。”

“凡事还是二奶奶为主,自然总有人帮她,姑太太说第二件吧!”

“第二件,我原来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殡回去,让震儿媳妇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抢着说,“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这样,过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腊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这样,自然最好。”

“好!我先谢谢二奶奶。”说着,李煦起身,兜头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震二奶奶急忙避开。

“既然说停当了,你就跟着两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嘱,“记着,凡事商量着办,别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说,“我有什么能好逞?不过跟几位姨娘学着点儿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说道,“我已经叫人把花厅收拾出来了,请二奶奶就治公吧!”

07

震二奶奶很聪明,知道旧家世族,亦有许多“城狐社鼠”盘踞着,架弄哄骗,明侵暗蚀,其弊不可究诘。自己只是受托料理丧事,并非替李家整顿积弊,而况又是一个短局,就有此意,亦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料理,贸贸然就去揭此辈的底细,落得虎头蛇尾,徒然留下话柄而已。

不过,既受重托,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注视,都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干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点什么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给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们略有三分忌惮之心,自然遇事巴结,既有面子,又不伤和气,岂不甚妙?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紧守着曹太夫人的“别逞能”之诫,到得花厅就声明:论人,个个陌生,不知孰长孰短;论事,件件生疏,不明来龙去脉,所以遇着下人回事,仍请四姨娘发落,遇到疑难,商量着办,或有所见,直陈无隐。四姨娘听她说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后,决定照她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