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冰作品合集(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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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不(19)

(十五)

翻过崎岖的山路,从中挝边境一路来到挝泰边境,驶过了刚建成的清孔大桥,到达泰国清盛。

这里就是发生“湄公河惨案”的那个河段,对岸是老挝的金三角。

香蕉代替了罂粟,如今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朋友招待他们住在家里,从二楼就可以甩鱼竿到湄公河里钓鱼。

夜里河边铺满草席,琳琅满目的小吃夜市,老太太说:这阵势,有点儿过去咱东北夏天晚上的意思,你看你看,这儿也有刺龙刺凤光着膀子的,你看那大金链子粗的……

大洋说,清盛有座300年的老寺庙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他说几年前他去过那座寺庙,那时一个老僧人莫名其妙地拦住他,捉起他的手腕儿,给他系上彩线三条。

当时他还奇怪来着,怪哉,为什么是三条?没等他问,老僧人悄悄走远了,远远地回头冲他笑了一笑。

彩线稍稍褪色,至今还系在手腕上,一道两道三道。

一行人来到美赛,大洋和朋友们站在桥头坏笑。

他说:老妈我和你说个事儿,你不许掐我哈……我们以前在这里偷渡过。

他说:别掐别掐,哎哎疼啊,老妈老妈,我对天发誓,你儿子这辈子没贩过毒也没吸过毒……

美赛对面,是赫赫有名的缅甸金三角,当地人称之为大其力,神秘恐怖又漂亮。

那里曾经盘踞过大毒枭坤沙。

当地人把偷渡喊作走水,过了河就是另一国。

小船一划,500泰铢一人,专载误了时辰来不及过海关的本地人,这虽是重度违法,在当地却曾是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一度成功率极高。

听完了朋友们的介绍,老太太不再掐儿子,她心驰神往地看看水面,道:哎呀,这么有意思呢哈……

她当时挽起老头子的胳膊就往前走,边走边说:走,咱们也偷渡过去吧。

她喊:儿子,前面带路。

一堆人慌忙阻拦:老太太您别这样,真要走水的话,起码要翻两排铁丝网,是要撅着腚爬到岸边的。咱们这不都有签证吗?这可是偷渡啊,您可别冲动啊……

老太太拤着腰问:我还能冲动几回呢?

她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儿子:我这一辈子,本本分分的,什么险都没冒过,难得遇见这么个不伤天害理的犯错机会,可得好好抓住了……

她边走边说:儿子,要怪就怪你吧,是你把老妈这颗心给搅和年轻了!

她作案未遂。

她亲生儿子把她扛离了现场,任她怎么扑腾,也不让她脚沾地儿。

他亲生儿子苦口婆心地劝:

……我那亲妈啊,哪儿有大摇大摆去偷渡的好歹也给人家泰国边防留点儿面子啊不然人家脸上挂不住真会开枪突突了咱们一家三口的这三颗光头可真是太好的瞄准目标了……

道理说了半天,老太太不听不听就不听,她后来只被一句话说服。

话是老头子说的,老头子背着手骂:你个败家老娘儿们,咱偷渡过去了,咱家那车咋整?你说咋整?!

(十六)

如今的金三角不再是毒枭聚集地,荷枪实弹的士兵却依旧随处可见,这里的人喜欢开大皮卡车,中国没有的海拉克斯,十几万元一辆。

会车时他们奇怪地打量打量大洋的“黑E”车牌,又肃然起敬地看看车里的光头老头儿老太太。

他们下榻在这边的朋友的别墅里,朋友不种罂粟,开的是金矿。

穿过湄公河大案主犯糯康的豪宅,土路的尽头,小别墅被铁丝网保护着,推开大铁门,扑鼻的菜香,炖了好久的鸡汤。夜里主人让出最好的主卧,老头儿老太太进去前,主人悄悄去把抽屉收拾了一下,怕吓到老人家。床头藏枪是这里的习惯,长居此地的人还是要有这防身之物的,以防万一。

这里很多人同时掌握普通话云南方言缅甸话泰国话。

主人家有个5岁的女儿只会说缅甸话,却莫名其妙地听得懂东北话。

小姑娘先前从来不要大洋抱,嫌他胡子扎人,这次也不要,却爱腻歪在老太太身旁,头枕在她大腿上,手环着她的腰,她也爱吃老太太包的东北切馅儿饺子。

主人家还有个10岁的小男孩,是大洋的干儿子,他亲昵老头子,觉得他的光头很霸气,于是寸步不离,走到哪里都“爷爷,爷爷”地喊。

一路从缅甸金三角喊到泰北,又喊到黑庙。

黑庙门前,爷孙俩蹲在地上分吃榴梿冰激凌,老爷子拿眼睛横大洋,指指小男孩,道:这要是我亲孙子该多好。

黑庙、白庙、美斯乐,美斯乐的居民大多是国民党93师军人的后裔,这里的墓碑全部朝向北方。

从清莱到清迈,一路自驾一路将异国风情玩赏,漂了流,骑了大象,去农庄里采摘了无公害蔬菜,吃了巨新鲜的沙拉和巨大无比的汉堡,还寻访了长颈族,还玩了枪。

泰北射击俱乐部多,老妈端着枪,让儿子给她拍照。那天她脑袋上包了个丝巾,枪一端起来,谁看谁说不像好人。

那天老太太又把儿子掐了一顿:你个小王八犊子,怎么枪法这么好?!

大洋委屈地表示自己早就不再玩枪了,以后也不打算再玩枪。

越往前走,队伍越庞大,泰国的朋友从各地杀到,途中大家包下一家带无边泳池的泰北山中酒店,大洋和朋友们在池边喝啤酒,任凭老头儿老太太把无边泳池承包。

他俩一个扒在泳池边上,望着红彤彤的林间落日;一个折返往复,奋力击水,奋力狗刨。

落日余晖里,老太太冲大洋叫:儿子,感觉调了个儿了……

啥调了个儿?调了个啥个儿?啥个儿调了?

老太太说:你小时候那前儿[45],我和你爸爸就是这样在池子边上看着你玩水的,哈,现在感觉换我俩当小孩了,调了个儿了。

她浮在水面上喊:儿子,下来一起扑腾扑腾!

岸上应:来喽……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通。

八九十来个儿子蹦进水里,冲着老太太的方向仰泳潜泳自由泳,各种扑腾。

(十七)

在清迈时,老太太是贵宾,随口提了一嘴看过《泰囧》,分分钟被朋友安排住进艾美酒店。

楼下就是知名的清迈夜市,大洋陪他们逛夜市,转天又陪他们逛公主的花园。

泰国规矩,进寺庙和皇家属地,短裤不能不过膝。大洋被迫套上了裙子,一堆朋友都被迫套上了裙子。

这当真是幅有趣的风景,一群套着裙子的大老爷们儿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两位光头老人,看起来颇像两位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

逛完公主的花园,女高僧给儿子下命令:带我去酒吧看看吧,你妈这辈子还没泡过酒吧呢。

大洋得令,当晚一堆人簇拥着两位高僧来到一家爵士吧,这里有乐队驻唱,满场的外国人。

老太太打扮了一下,头上裹着丝巾,音乐响起时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满场摇摆舞动的人,说:这可比跳广场舞热闹多了……

老太太坐不住了,扔下儿子和老头子,扎进人堆里,和着音乐一起跳舞。

两首舞曲结束,技惊四座,她成了全场的中心,几十个老外围着她学她的舞姿。

并非这个中国来的老太太神奇,神奇的是这个老太太的中国广场舞,这里的老外没见识过此番舞姿,惊艳得很,间隙休息时不停地过来和老太太挥手致意。老太太也不认生,拿起酒瓶挨个儿碰杯。她不懂英语,人家每说一句,她就拽一把大洋:说的啥?什么“不要停”?快翻译啊。

大洋说:人家不是说不要停,是beautiful,人家是用英语在夸你漂亮、水灵、耐看、招人稀罕……

老太太乐得捂着牙笑,老头子就说:你快拉倒吧……

老太太拿眼把老头子一瞪,老头子就端起杯子和儿子碰杯:喝酒喝酒喝酒……

除了夸漂亮,还有许多人过来夸老太太酷,造型很朋克,他们并不知道这颗光头是因为化疗。

大洋骄傲地告诉老外们,这是他妈妈,收获了一堆大拇指。

好几个老外说:哇,那你真幸运!

听完翻译后,老头子在一旁很纳闷儿,捧着杯子发牢骚:这话是咋说的,我媳妇儿漂亮我媳妇儿酷,幸运的应该是我啊,怎么成了我儿子幸运?这是我媳妇儿啊!

老太太说哎呀真高兴,她说儿子,不行,我必须要败家一回了。

她说:我请客,给全场的人把酒都上一轮。

老头子说哎呀看把你给烧的,你有泰铢吗你?

老太太一把搂住大洋的脖子,冲老头子说:我儿子有就行!

老头子说:你儿子我也有一半好不好?那也是我儿子。

老太太不和老头子争,她把老头子也搂过来,三颗脑袋挤在一起,跟着音乐摇摆个不停。

老头子偷偷冲大洋眨眨眼,爷儿俩龇着牙对着笑,又各自扭头,偷偷将眼角的水渍揩去。

(十八)

回西双版纳的路上,有一处叫“望天树”,煞是壮观,在几十米的大树上行走,如同踏在云端。

吃完冬瓜猪,吃完糯米饭,他们一路驱车去云南石屏古城,去赶那里的杨梅节。

路上大洋看看里程盘,他告诉老妈,他们已经开了8848公里,相当于珠峰高度的1000倍。

去石屏的路难走,有一段盘山,路窄得很,悬崖就在旁边。

老太太胆子已被练得无比大,脑袋探出去看了又看,她啧啧称奇:这家伙,这路可真险!

大洋说,去西藏的路比这险得多,这不算什么。老太太嗯了一声,良久憋出一句话:我要是知道去西藏都是这样的路,当年说什么也要去把你找回来。

没有什么当年了,从今往后只有现在。

大洋握紧方向盘,稳稳地载着母亲去往下一个现在。

抵达南宁,吃了老友粉,吃了螺蛳粉。

抵达北海,去疍家棚吃了海鲜,百年老街口闲坐,一人一杯咖啡,看人往人来。

租了两辆摩托车去环涠洲岛,五彩滩上吃烤鱼,涨潮之前,大洋挽起老情人去踩沙滩。

他们就住在涠洲岛海边,夜里浪大,偶尔会涌进客栈的厅堂,大洋担心老人受惊吓,踩着水去听门,走廊刚一拐弯,看到老太太正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

……儿子,我过来看看,没把你屋给淹着吧?你包啊东西啊什么的都别搁地上哈。

大洋和她聊起之前的涠洲岛,有一遭他曾被台风围困在岛上5天,胖了5斤,原因是天天喝着啤酒吃方便面……

娘儿俩盘腿坐进沙发里,伴着呼啸的夜浪声,聊了许久的天,如同坐在炕头上一般。

台风来临之前回到银滩,继续驱车去阳朔。

下一拨朋友已经集结完毕,正在漓江边等着。

大洋有个叫大冰的又有才华又仗义的兄弟原本也要赶去阳朔给老太太请安,奈何台风季来临,被困在了广州白云机场,怎么也飞不过来。

他悲愤交加地给另外一个赶到了的朋友发微信,把两家航空公司赔付的共800元钱打了过去,附上的留言是:请你们喝顿酒,我去不了了,你们先自己喝,当我去了。

几天后通航了,那个叫大冰的真正的朋友重新买了机票,但他愈发悲愤地获悉:

人已经跑了,跑去了江西,正在景德镇买茶具……

老一代人都爱庐山,或许是因为他们在年轻时代看过那部《庐山恋》。

毕竟是病人,老太太再要强也爬不动庐山,她说:妈累了,走不动了,我搁这儿歇歇等你们,你们替我去看看那三叠泉。

大洋说这可不能替!老妈你等着,我找几个人一起抬你上去看三叠泉。

庐山之后是黄山,看雾看松看奇石。

南京之后是常州,接着是同里、周庄、莫干山。在莫干山时住在竹林里,祥和清幽的江南。

一路上依旧是四方的朋友匆匆赶来,这个拽着去杭州,那个拉着去上海,三拽两拽连云港,一路开到花果山。

花果山都到了,不如再去趟崂山,红岛、黄岛、青岛就在海那边。

螃蟹抠净,蛤蜊吃完,胶州湾跨海大桥上跑个来回,他们住到了青岛奥帆基地边。

晨起,老头儿老太太把儿子喊过去,点着地图激动坏了。

儿子啊儿子,青岛往东叫烟台,轮渡跨海是大连,当年咱祖上闯关东,走的就是这条线。

一脚油门儿踩到底,咱们快去看一看。

…………

(十九)

大洋一家人的故事发生在2015年,距今已有两年。

距他跟我讲述这段旅程,也已过去了快一整年。

彼时我俩坐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露西亚餐厅里,聊着天,喝着格瓦斯,吃着大列巴。

一整晚的时间,他给我详述了这个长达15000公里的故事。

你知道的,通常来讲,很多故事都经不起一句:后来呢?

…………

换个话题吧。

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个走江湖跑码头的说书人而已,不入流的野生作家罢了,不想被收编也懒得被同化,故而,向来不混什么所谓的圈子,至交老友遍布天涯,亦罕有在什么文学圈音乐圈旅行圈里被圈着的。

但我瞻仰那些所谓的圈中达人,例如那些动辄标榜旅行了几十国上百国,张嘴公里数二五八万的旅行达人。

和他们牛×哄哄的环球旅行比,大洋的这趟自驾游算个屁啊。

同理,某种意义上讲,和大洋比,他们当中大多数屁都不算。

别跟我吹嘘什么环球旅行,有本事你纵横四海的时候,带上你妈。

15000公里的征程,三个光头,两个老人,一个儿子。

从绥芬河到西双版纳,从远东到东南亚。一个浪子回头的儿子陪着一个病入膏肓的妈妈。

早已习惯了笔下的故事被人曲解,今朝的这则,应该也难逃被误读的命运吧。就像始终反对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却反被误以为是鼓励年轻人去浪迹天涯。

可这些故事真的是在写旅行吗?

吃包子能不能别光啃皮皮儿啊……

路人我管不着,亲生读者耐心听我哔哔两句好吗?就两句:

如果你二十多岁,别跟我提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的话,你去既可以朝九晚五,又能够浪迹天涯。

如果你已三十出头往四十上奔,别跟我说什么浪迹天涯。有本事你浪迹天涯的时候,也带上你妈。

(二十)

2016年深秋,我在哈尔滨做签售,队伍排到了中央大街上,很长。

那日冰雨绵绵,许多人没带雨具,我让人买光了隔壁商店的雨伞,大洋站在雨里帮我发了半个下午的伞,听说不少读者好怕怕地不敢伸手接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腹肌满脸,一身社会人打扮,腋下依旧夹着那个黑色手包。

用了这么多年,手包居然没用坏,质量真是不赖,我记得,是他妈妈给他买的。

当夜,两个奔四的男人坐在中央大街的露西亚餐厅里,一点一滴,将那个长达15000公里的故事回放完。

然后各奔东西,然后又是一年。

然后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写给白山黑水的孩子读一读,写给漂泊异乡的孩子看一看。

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越往前走回头越难,于是乎永别。

自欺欺人者会说无憾,心里其实明白的,没办法的办法才叫坦然。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早回头看一看,多看几眼。

趁还来得及,趁还不算晚。

趁故事尚在,趁人还没走远。

…………

许多故事都经不起一句:后来呢?

但这个故事例外。

这个故事的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15000公里的颠沛后,老太太没挂,能吃能喝,活蹦乱跳的。

复查的结果出人意料:癌细胞消失,老太太痊愈了。

事儿是真的,我没扒瞎,谁扒瞎谁是瘪犊子——我的东北兄弟,从死神手里抢回了老妈。

你说这事儿整的,这也太生性了吧:

浪子回头的儿子,向死而生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