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明鉴,先帝生前,曾有意立惠郡王为储,可是惠郡王却无意君位,自那时起,罪妇就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又因怀亲王与万岁爷素来不睦,罪妇故此早前就在怀亲王府埋下了线,怀亲王府的下人里头就有几个罪妇的亲信,想必今日万岁爷都已经见到了,这一次罪妇也是得了信知道惠郡王应该会在登基大典之前回京,故此选定今日行刺,一边命人以怀亲王的名义朝乾清宫送信,竭力抹黑怀亲王和皇后娘娘的名声,一边又让人请了万岁爷去怀亲王府,彼时怀亲王已然病入膏肓、命悬一线,王府之中早已埋下十数高手,只等万岁爷入府就行刺驾之计,届时怀亲王与万岁爷同时暴毙,罪妇便借此将罪名推到了皇后娘娘头上,到时候,惠郡王便就成为唯一在世的皇子,必然会顺利登基,罪妇这个长公主也能权势煊赫,再也不用装疯卖傻了,”玲珑公主一字一句缓缓道,说到这里她轻轻地舒了口气,一边又对着鹿知山叩了个头,“从始至终都是罪妇一人筹谋布局,惠郡王身在南疆并不知情,万岁爷若不相信,大可以派人彻查。”
鹿知山缓声道:“那惠郡王拨给玲珑公主府的侍卫可都知情吗?”
“知情,”玲珑公主点点头,一边沉声道,“罪妇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他们,他们身为属下,自然是盼着主子问鼎皇位的,所以能说服他们其实也并非万难之事。”
鹿知山又问:“他们就从来没有想惠郡王通报此事?”
“没有,”玲珑公主果断地摇摇头,“惠郡王是个什么秉性,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自然最是清楚,当时先帝属意惠郡王为储君,只要他能心狠杀了罪妇这个一身罪孽的长姐,他自会入主东宫、继而问鼎九五,可见他不是个能狠下心肠的人,自然不可能接受罪妇的行径,让他知道只会风险更大,因此罪妇从布局到结束,都绝对不会让他知晓。”
鹿知山点点头:“你倒很是了解惠郡王。”
玲珑公主苦涩地牵了牵唇:“我倒是宁愿我并不了解他,我也实在不明白,母妃如何教养出我们这样的一对姐弟,这实在太过让人费解了。”
鹿知城也不了解。
从小到大,丽妃对他的教导,都是仁义礼智信,他觉得他的母妃是这世间最伟大的母亲,他觉得她的母妃是后宫最好的母亲,他敬重她,甚至多过父皇,如果不是那年方氏拦驾告御状,他到死都不会相信,他的母妃,竟还有这样阴毒狠辣的一面。
时至今日,他的母妃已然撒手人寰,他还是不明白,他对玲珑公主的感情,随着丽妃的离世,越发复杂了。
他无疑是恨玲珑公主的,她心毒手辣,更是一手害死了他的母妃,可是她却是他血脉相连的长姐,他又做不到全然舍弃,更何况,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在某些方面,玲珑公主要命地像丽妃,这让他甚是依恋。
所以,他明知道丽妃如何暴毙宫中,明知道玲珑公主在这桩诡异的宫廷谋杀案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维护玲珑公主,他让玲珑公主装疯,甚至还亲自拨了最可信的侍卫过去驻守玲珑公主府,他违背了父皇的意思,不惜把父皇气得卧床不起甚至撒手人寰,这都是因为心底的那份不舍和依恋。
他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大错特错,但是他却没有办法看着他血脉相连的长姐去送死。
更何况,还得他亲手断送。
……
鹿知城已经没有眼泪了,他沉默冷凝地盯着屏风上火红华贵的牡丹,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认罪痛快,这很好,省去了咱们不少功夫,”鹿知山看向杜衡,一边缓声道,“玲珑,你历来聪明,难为这时候没有糊涂。”
杜衡忙得取了供状过去,让玲珑公主签字画押。
“我不能糊涂,”玲珑公主淡淡道,她知道,她但凡稍有糊涂,就会断送鹿知城的性命,她看着那供状上密密麻麻的笔迹,寂静良久,她缓缓地抬头看向鹿知山,“万岁爷当真不会牵连惠郡王?”
鹿知山对上玲珑公主的眼,缓声道:“玲珑,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这种事儿、这个时候我糊涂不了。”
玲珑公主知道鹿知山所言非虚,他登基在即,怀亲王却恰恰这个时候病入膏肓,而她这个玲珑公主眼看着是一命不保了,即便事出有因,但是落在旁人耳中,这可都是无从遮掩的皇室丑闻,最受其害的,更是鹿知山这个新君,若是这时候,战功赫赫的惠郡王再受牵连,自然更会引起轩然大波。
玲珑公主没有再说什么,她干脆利索地在供状下签了名字,然后又画了押。
杜衡将供状交给鹿知山过目,鹿知山点点头,一边转头看向穆南枝,小声道:“囡囡,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穆南枝却摇摇头,一边小声道:“没有了,不想问了。”
鹿知山一怔,随即也明白过来,他拍了拍穆南枝的手,一边对杜衡道:“带下去吧。”
“等等!”玲珑公主却蓦地道,她抬起头看向穆南枝,眼神很是平静,“安乐,那年的毒是我下的。”
穆南枝顿时浑身一僵,虽然她已然猜到了,但是这时候却兀自嘴唇颤抖得不像话:“为……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那年,她才十一岁啊,玲珑公主也才只有十二岁而已,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缘何这般狠毒?又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
尤其,那个时候,她还当玲珑公主是宫中唯一的玩伴,是最亲切的表姐,有什么体己话儿都想跟她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愿意跟玲珑公主分享。
可是,十二岁的玲珑公主却想要她的命。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实在想不清楚,所以她干脆不想问了,也不想知道,即便心里永远都会有这么个疙瘩,她也认了,但是偏偏玲珑公主却亲手撕开那道伤疤,让她又饱尝一番那彻骨的疼痛和凉意。
“因为,我嫉妒。”玲珑公主淡淡道,她最后又看了一眼穆南枝错愕不解的脸,然后缓缓转过了身,径直出了大殿。
是的,她嫉妒,从小就嫉妒。
她嫉妒穆南枝的简单,嫉妒穆南枝的澄澈,嫉妒穆南枝有一颗干干净净的心。
凭什么,她是千尊万贵的大荔长公主,可是她的心里却都是阴风血雨?
凭什么,她这么个卑贱落拓的小国质子,却能那般纯真澄澈?
她恨母妃,恨父皇,恨所有尊贵天家里的龌龊和肮脏,但是说到底,她最恨的还是她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纯真澄澈。
所以,她故意带着穆南枝去御书房外玩乐,就是盼着她御前送死。
所以,那天晚上,她亲手把鹤顶红放入了那碗蜜豆百合粥。
……
如今想来,那丫头当真是命大,从前有赵如海、还有那个不知名的老嬷嬷护着,后来又有了鹿知山,这座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大山。
玲珑公主对着西方天际的那抹血色霞光,微微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坦然又遗憾的笑来。
如果可能,谁不想活得单纯恬然?
可是,哪有什么如果呢?
“公主,您这边请。”小安子恭恭敬敬地道。
她整了整凌乱的素袍,她凤眸高挑,一身尊贵无双。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
……
穆南枝听着玲珑公主一路高歌吟唱而出,渐行渐远也渐无声,她怔怔地看着那一抹纯白消失在了红墙黄瓦之后,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囡囡,怎么了?”鹿知山瞧她这模样,顿时就慌了神。
“没、没什么,”穆南枝吸了吸鼻子,低着头盯着袖口上的芙蓉花轻轻道,“就是这支曲子耳熟得很。”
鹿知山倒是没听过,心下虽好奇,但是也知道这个时候穆南枝怕是不愿多说,所以当下也就没有再追问。
这首曲子,穆南枝真的听过,不过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那一年,她才九岁,玲珑公主也才十岁,两个半大的姑娘,成了这座皇城里无话不谈的玩伴,这座皇城到处都布满了她们的脚步和笑声,就连那人迹罕至的永巷都不例外。
那一天,她们是怎么就跑到哪里去了呢?
穆南枝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碎玉乱琼里,有个一身红妆的女子光着脚在雪地里翩翩起舞,实在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但是那双空洞的眼也令穆南枝目瞪口呆。
“她谁是?”穆南枝小声地问玲珑公主,“怎么瞧着似是疯了?”
“柳常在,江南来的贱蹄子,甫一入宫就在父皇面前撒欢,惯会这些子歌舞淫技,没皮没脸的很,”玲珑公主一脸不屑,“前阵子这贱人假孕争宠,把父皇气得够呛,一怒之下就下令把她撵进了永巷,当时人就疯了,啧啧啧,瞧这样子,眼睛怕是被人给戳瞎了。”
“咱们……咱们快走吧,怪吓人的。”听闻玲珑公主这么一说,穆南枝浑身上下都起满了鸡皮疙瘩,再也不敢去看那位柳常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