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匹拉车的马,是世界上再懒也没有的了,我想这是不错的。它把个脑袋搭拉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蹭,好像故意要叫那些收包裹[1]的人大等而特等,它才甘心似的。我那时候当真以为它是在那儿琢磨这一点,越琢磨越觉得开心,都格格地笑出声儿来了呢。但是赶车的却说,它那不是笑,而是犯了咳嗽病了。
赶车的和他的马一样,也喜欢把脑袋搭拉着。他赶着车的时候,还喜欢睡眼蒙地把腰往前躬着,把胳膊放到膝盖上,一个膝盖上一只。我刚才说他“赶”车,其实我当时的印象是,这辆车,即便没有他,也照样到得了亚摩斯,因为一切,有马自己,就都办了。至于说说笑笑,他全不懂,他只会吹口哨。
坡勾提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一篮子点心,我们即便坐这辆车一直到伦敦,那些点心也尽够我们路上大吃一气的。我们一路上差不多老吃,差不多老睡。坡勾提睡的时候,老把下巴颏放在篮子的把儿上;即便她睡着了,她的手也老抓着篮子不放;她打呼噜打得厉害极了,要不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不能相信,一个本来应该是无力自卫的女性,却会那样鼾声如雷。
我们在篱路上[2]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拐了那么些弯儿,在一家客店往下搬床架子的时候,又耽误了那么大的工夫,在别的地方又停过那么多的次数,所以把我闹得又乏又腻;后来到底看见亚摩斯了,觉得特别高兴。我往河[3]那面那一大片平平板板的荒滩[4]上瞧的时候,我觉得亚摩斯这个地方,好像有些一踩就一咕唧的样子,而且非常地平衍。照地理教科书上说,地球本来应该是圆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地方会像这儿这么平呢?不过我想起来了,亚摩斯也许正坐落在两极之中不定哪一极上吧;这样就可以把道理说明白了[5]。
我们走得更近一些了,连四周围的景物都能看见了,只见那片景物,像摆在一条线上那样,低低地平伸在天空下面。那时候,我对坡勾提透露,说这儿要是有个小土堆子什么的,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我又说,这儿要是陆地和海多少再分开一些,市镇和潮水不像水泡烤面包[6]那么混杂在一块儿,也许会比较地好一些吧。但是坡勾提却说(说的时候,口气比平常更坚决),事情怎么来,我们就该怎么受;她自己呢,能做一个“亚摩斯熏青鱼”[7],还觉得挺得意的呢。
我们进了街以后(我瞧着这种街很眼生),闻到鱼、沥青、麻刀和焦油的气味,瞧见水手到处溜达,大车在石头铺的路上叮叮当当地来来往往,我才觉得,我刚才的想法,实在是冤枉了这样一个热闹的地方。我把我这个意见对坡勾提说了。她听到了我对这个地方这样喜欢,便悠然自得地对我说,人人都知道(我想这只是说,那些运气好、生来就是熏青鱼的人吧)亚摩斯归了包堆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你瞧,我们的俺在那儿接我们哪!”坡勾提尖声喊着说。“长得我都不认得了!”
一点不错,汉正在客店那儿等着接我们,他一见我,就和老朋友一样,问我一路可好。开头的时候,我只觉得,我跟他的熟劲可远不如他跟我的熟劲那么大;因为自从我下生那一天以后,他就再也没上我们家里去过,所以,在熟的方面,自然是他比我占上风。但是他把我背起来,要一直把我背到他们家的时候,我和他却一下就觉得亲热起来。他现在长得又大又壮,身高六英尺,虎背熊腰。但是他脸上却老带着憨笑的样子,仍旧一团孩气,头上又满是淡色的[8]鬈发,因此显得十分腼腆羞涩。他穿着一件帆布夹克,一条很硬的裤子,硬得好像用不着有腿在里面撑着,只凭裤子自个儿就可以挺起来。他头上与其说戴着帽子,还不如形容得恰当一些,说他头上顶着一件涂有沥青的东西,像一所老房子的房顶似的。[9]
汉背上背着我,胳膊下面夹着我们的一个小箱子,坡勾提提着我们的另一个小箱子,我们就这样穿过了一些到处都散布着碎木片和小沙堆的胡同,走过了一些煤气厂、制绳厂、大船厂、拆船厂、粘船厂、船具栈、铁匠炉,以及这一类横三竖四、乱七八糟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我刚才老远瞧见的那片死沉呆板的荒滩。那时候,汉说:
“卫少爷,你瞧,那面儿就是我们的家!”
我在那片荒滩上四面八方地瞧去,尽力往远处瞧,往海那儿瞧,又往河那儿瞧;但是不论怎么瞧,却都瞧不见有什么房子。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平底船,或者另一类的废船[10],离得不远,扣在干地上,上面伸出一个像漏斗的铁玩意儿,当作烟囱;那儿风不大吹得着,雨不大淋得着,正暖烘烘地往外冒烟。但是除了这个以外,我就再也瞧不见有任何其他能让人住的地方了。
“不会是那个吧,不会是那个像一条船的东西吧?”我说。
“怎么不是,就是那个,卫少爷,”汉回答说。
我当时觉得,就是能住在阿拉丁的宫殿里,就是能看见大鹏鸟的蛋[11],比起住在这条船里,都不会叫我觉得更迷人,更富有神话色彩。只见船帮上开了一个很好玩的门,船上面盖着顶子,旁面还开着小窗户。但是它所以叫人着迷,叫人惊奇,只是因为它真是一条船,从前毫无疑问,下过几百次水还不止,从来没有人打算把它放到陆地上,叫人当房子住。它所以叫我那样着迷,原因就在这儿。如果它当初打算住人,那我也许会觉得它太小了,太不方便了,太冷清了,但是就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打算叫它作那种用途,它才成为一个再好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船里面洁净得令人喜欢,要多齐整就多齐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架荷兰钟,一个五斗柜,柜上立着一个茶盘儿,茶盘儿上画着一个拿阳伞的妇人,在那儿散步;她还带着一个雄赳赳的小孩,在那儿滚铁环玩儿。还有一本《圣经》挡着茶盘儿,免得茶盘儿滚下来;因为茶盘如果当真滚下来,那么,放在《圣经》四周围的好些茶杯、茶托儿,还有一把茶壶,就都要砸碎了。墙上挂着普通的彩色画儿,镶着玻璃框子,画的都是《圣经》里的故事。我瞧见了这些画儿以后,每逢再瞧见卖这种画的小贩子,就想起坡勾提的哥哥家里的情况。而且只要瞧上一眼,他家里的全部情况,就都在我面前出现。这些画儿里最引人注意的有两幅:一幅画着穿红衣服的亚伯拉罕要杀穿蓝衣服的以撒祭神,[12]另一幅画着穿黄衣服的但以理叫人投到绿身狮子的坑[13]里。在那个小小的壁炉搁板上面,挂着另一幅画儿,画的是孙德兰[14]那儿造的一条叫作“莎拉·捷恩号”的双桅方帆船,船的尾部是用木头做的,和真的一样,粘在画儿上;那真是一件艺术品,里面又有木匠活儿的手艺,又有画家配合的技巧,能有这样一件玩意儿,真是世界上顶叫人羡慕的了。房顶的椽子上钉着几个钩子,至于作什么用,我当时还没猜得出来。屋里还有小矮柜[15]和箱子一类的家具,又盛东西,又坐人,可以顶好几把椅子用。
我刚一跨进门槛,就一眼瞧见了这些东西了——要是按照我的理论说,这是小孩子所特有的本领[16]——跟着坡勾提开开了一个小门儿,把我睡觉的地方指给我瞧。我长这么大所看见过的寝室里,这要算最完备,最招人爱的了——它在船的后部,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那原先本来是安船舵的窟窿眼儿。那儿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框上镶着牡蛎壳,镜子的高低,恰好合乎我的高矮。还有一张小小的床,恰好够我躺得下的;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蓝盂子,盂子里生着一丛海藻。这个寝室里的墙,粉刷得像牛奶一样地白;杂布拼成[17]的被,花哨得叫我看着眼睛都发痛。在这个好玩的房子里,我特别注意到一种情况,那就是一股鱼虾的味儿,这种味儿,简直地是无孔不入。我掏出手绢来擦鼻子的时候,发现我的手绢有一股好像包过龙虾似的味儿。我私下里把我这种发现告诉坡勾提的时候,她说,她哥哥是贩龙虾、螃蟹和大虾的。后来我知道,船外面有一个小木头棚子,本是放锅、盆的地方,平常在那儿可以看到,龙虾、螃蟹和大虾,成堆儿放着,它们都你挤我,我挤你,乱搅在一块儿,不管抓住什么,就使劲一夹,夹住了还老不撒开。
有一位很客气的妇人,系着白围裙,迎接我们。本来我在汉背上,离船还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远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朝着我们屈膝行礼了。迎接我们的,还有一个顶美的小女孩儿(或者说,我认为她顶美),她脖子上戴着一串蓝珠子项圈,我要上前去吻她,她就是不肯,跑到一边儿藏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我们吃了一顿很阔气的正餐以后(吃的有煮扁鱼、稀黄油和土豆儿,还单给了我一盘排骨),一个满身毛烘烘、满脸笑嘻嘻的大汉走了进来。我听他管坡勾提叫“妞儿”,又见他亲热地在她脸上吧的一声亲了一下,再加上我又看到坡勾提对他一般合于礼数的举动,我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坡勾提的哥哥,果然不错是她哥哥——因为紧跟着坡勾提就给我介绍,说他就是这一家的主人坡勾提先生。
“你来啦,少爷,我高兴极啦,”坡勾提先生说。“你可以看出来,少爷,我们这儿的人,看样子粗粗剌剌,干事儿可稳稳当当。”[18]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同时对他说,我敢保,我到这样一个可爱的地方,一定快活。
“你妈好吧,少爷,”坡勾提先生说。“你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挺乐呵的吧?”
我对坡勾提先生说,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要多乐呵就多乐呵;我又说,她还叫我替她问好儿(这当然是我自己编的客气话)。
“我谢谢她惦着,”坡勾提先生说。“少爷,你要是在我们这儿,和她,”朝着他妹子把头一点,“和汉,和小爱弥丽,一块待两礼拜,那我们可就太觉得脸上有光彩啦。”
坡勾提先生这样殷勤欢迎,尽了地主之谊以后,就到外面洗手洗脸去了,洗的时候,用了一壶热水。他说,“他那份脏劲儿,凉水是永远洗不干净的。”他一会儿就又回到屋里了,外表虽然大为改善,但是脸却红得很,因此我不由得要认为,原来他的脸,和龙虾、螃蟹、大虾一个样:没经热水烫,黑不溜秋的,经热水一烫,就又红不棱登的了。
吃了茶点以后,门关好了,一切都妥帖舒适了(那时候,外面一片夜色里,冷风飕飕,雾气沉沉),我就觉得,人类脑子里能想得出来的让人安稳存身之处,没有能比这一家再可喜可爱的了。耳朵里听的是海面上刮起来的风,心里想的是外面一片荒凉的空滩上越来越浓的雾,眼睛里看的是壁炉里熊熊的火,脑子里琢磨的是四外近处完全没有邻舍的人家——而且是住在一条船里的人家:这种情况,真叫人心醉神迷。小爱弥丽这会儿害羞的劲儿已经过了,和我并排坐在一个最小、最矮的矮柜上,那个小矮柜,安在壁炉里的一边[19],恰好合适,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也恰好合适。坡勾提太太,系着白围裙,坐在壁炉那一面儿打毛活;坡勾提就做针线活儿;只见她用起那块蜡头和那个盖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来,那种自然劲儿、随便劲儿,就好像她从来没把那几件东西带到任何别的人家一样。汉给我上了四全牌[20]玩法的第一课,跟着又用那副脏牌算命,不过他记不清楚怎么个算法了,所以就一面试,一面想。每一张牌,经他的手一翻,就印上了一个带腥味的指头印。坡勾提先生就坐在那儿抽旱烟。我一看,那正是聊闲天儿、说体己话的时候了。
“坡勾提先生!”我说。
“什么,少爷?”他说。
“你叫你的少爷汉,是不是因为你们住在和方舟[21]一类的船里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认为这个问题很深奥,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我,说:
“不是那样,少爷。他的名字不是我给他起的。”
“那么那个名字是谁给他起的哪?”我说,我这是把《教义问答》里的第二个问题[22]对坡勾提先生提出来了。
“哦,少爷,他爸爸给他起的呀,”坡勾提先生说。
“我原先还只当你就是他爸爸哪!”
“我兄弟周才是他爸爸哪,”坡勾提先生说。
“是不是不在啦哪,坡勾提先生?”我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才用试探的口气问。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一听,坡勾提先生并不是汉的父亲,吃了一惊,跟着就纳起闷儿来,不知道我对于这儿别的人跟他的关系,是不是也弄错了。我当时非常好奇,想要弄清楚,所以我就拿定了主意跟坡勾提先生弄一个水落石出。
“小爱弥丽,”我说,一面看了她一眼,“是你的女儿吧,难道不是吗,坡勾提先生?”
“不是,少爷。她爸爸是我妹夫托姆。”
他这样一说,我就是想不再问,也办不到了。所以我就又恭恭敬敬地停了一会儿,用试探的口气问:“是不是也不在了哪,坡勾提先生?”
“在海里淹死啦,”坡勾提先生说。
我感到现在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是这个砂锅并没问到底,而却不管怎么样,都非问到底不可。因此我就说:
“难道你跟前,不论姑娘,也不论小子,什么都没有吗,坡勾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回答说,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我还打着光棍儿哪。”
“光棍儿!”我吃了一惊,说。“那么,那是谁哪,坡勾提先生?”我一面这样问,一面往那个系着围裙、坐着打毛活的妇人那儿一指。
“那是格米治太太,”坡勾提先生说。
“格米治,坡勾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