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伙计们,”坡勾提先生说,一面落座,“你们都好哇?”
我们大家,有的用语言,有的用表情,对他欢迎。只有格米治太太,也没说什么话,也没作什么表示,只一面打着毛活,一面直摇脑袋。
“又怎么啦?”坡勾提先生说,同时把双手一拍。“鼓起兴致来好啦,老姏[28]!”(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说老姑娘。)
格米治太太好像怎么也鼓不起兴致来。她掏出一块黑绸子旧手绢儿,用它擦眼睛,擦完了,并没把它放回口袋儿里,仍旧把它放在外面,又用它擦了一回眼睛,擦完了,仍旧把它放在外面,预备要用的时候,就在手头儿。
“又怎么啦,嫂子,”坡勾提先生说。
“不怎么,”格米治太太回答说。“你又上悦来居去来着,是不是,但尔?”
“哦,不错,我今儿晚上上悦来居去来着,在那儿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坡勾提先生说。
“我很难过,把你逼得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
“把我逼得往那儿跑?我还用人逼!”坡勾提先生很老实的样子大笑着说。“我自己就巴不得老往那儿跑哪。”
“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格米治太太说,一面又摇头,又擦眼泪。“不错,不错,巴不得老往那儿跑。我很难过,都是因为我,才叫你巴不得老往那儿跑。”
“因为你?决不是因为你!”坡勾提先生说。“你千万可别往那方面想。”
“我说是,是因为我,”格米治太太喊着说。“我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吗?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不但所有的事儿跟我都没有不别扭的,我还跟所有的人,不论是谁,也都没有不别扭的?不错,不错,不论什么事儿,我偏比别人更爱心里别扭,还比别人更爱在外面露出来心里的别扭。这就是我命苦的地方。”
我坐在那儿听着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确不由得要认为,命苦的不但是格米治太太一个人,这一家还有别的人,沾了她的光,也跟着命苦呢。但是坡勾提先生却没用这种话来对付格米治太太,他只求格米治太太鼓起兴致来,作为回答。
“我本来不想要这样,但是这可由不得我自己,”格米治太太说,“太由不得我自己了。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的苦命叫我觉得什么事儿都别扭。我老觉得我的命苦,这样一来,就老觉得什么都跟我别扭了。我倒是想要拿命苦不当回事,但是我可又没法子不拿它当回事。我倒是想要把心一狠,叫它去它的,但是我的心可又狠不起来。我把这一家人都闹得挺别扭的。这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今儿就把你妹妹一整天都闹得挺别扭的,把卫少爷也闹得挺别扭的。”
我听到这儿,心一下软起来,非常难过,不由得大声说道,“没有的话,格米治太太,你并没把我闹得挺别扭的。”
“我这样,本来十二分地不对,”格米治太太说。“我这样报答你,太不应该了。我顶好上‘院’[29]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就完了。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苦命人,顶好别在这儿闹别扭。要是凡事都要跟我别扭,我自己也非别扭不可,那让我到我那个区[30]上,在那儿别扭去好啦。但尔,我顶好到‘院’里去,在那儿把眼一闭,免得连累你们!”
格米治太太说完了这番话,就起身走开,睡觉去了。坡勾提先生一直没露丝毫任何别的感情,只一味表示最深切的同情;现在格米治太太走了,他把我们几个瞧了一眼,满脸都带着原先使他激动的那种最深切的同情,一面点头,一面低声说:
“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
我不大明白,格米治太太想的这个旧人儿是谁,后来坡勾提打发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告诉我,说那就是死去的格米治先生。她又说,一遇到格米治太太犯了脾气,她哥哥就把她那是又想起格米治先生来了这句话当作是公认的事实,这种想法,老使他深深地感动。那天夜里,他上了他的吊床以后,过了好久,我还听见他对汉说,“可怜!她这是又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了。”我们在这儿待的那段时间里,不论多会儿,只要格米治太太犯了同样的毛病(有过几次),他就老说这句话来打圆场,说的时候,永远是带着最温柔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星期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潮水的涨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变化。潮水的变化改变了坡勾提先生出门儿和回家的时间,也改变了汉工作的时间。汉没有事的时候,有时和我们走一走,把大船和小船指给我们瞧,还带着我们划了一两次船。人们对于一个地方的印象,往往在有些方面深刻,在有些方面淡漠。虽然我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多数的人确实是这样的,特别是有关人们童年时期的印象,更容易有这种情况。因此,不论什么时候,我只要听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或者看到亚摩斯这个名字,我就想到一个礼拜天早晨在海滩上的光景。那时候,教堂的钟当当地响,招呼人们去做礼拜,小爱弥丽靠在我的肩膀上,汉懒洋洋地往水里扔小石头,太阳就在海的那一面儿刚刚透过了浓雾,把几条船显示出来,那几条船从雾里看来,和它们自己的影子一样。
后来回家的日子到底来到了。我和坡勾提先生,和格米治太太分别,还能咬着牙忍受;但是我和小爱弥丽分离,心里那份难过,真像刀子扎的一样。我们两个胳膊挽着胳膊,一块儿走到车夫落脚的客店,在路上,我答应她,一定给她写信(我后来把我答应她的这句话办到了,我写给她那封信上的字比普通用手写的出租招贴上面的字还大)。我们分别的时候,悲不自胜。如果我一生中,心头的肉挖去过一块的话,那就是那一天挖去的。
我在坡勾提先生家里住着的时候,我对于我自己的家,又一度忘恩负义,没大想起,或者说,一点儿也没想起。但是我现在刚一朝着它转去,我那童年的良心,就好像带着责问我的态度,用坚定的指头,往那方面指。我那时感觉到,家才是我的安乐窝,我母亲才是我的贴心人,才是我的好朋友。因为当时我的情绪低落,这种感觉越发显著。
我们一路前行,这种心理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因此我们离家越近,看见的光景越熟悉,我就越急于要回到家里,要一头扎到我母亲怀里。但是坡勾提她自己却不但没有和我一样的急切心情,反倒连我有的这种心情都想要压服下去(虽然是很柔和的)。她看起来好像心慌意乱、无情无绪似的。
不管坡勾提怎么样,反正只要马肯走,我们总归是要到布伦得屯的栖鸦庐的,而且到底也真到了那儿了。我们到家那时候的光景,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正是下午,天气寒冷,天色阴沉,密云四布,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
门开开了,我在又快活又兴奋的心情下,半哭、半笑,一心只想门里面一定是我母亲。但是却并不是我母亲,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
“这是怎么回事,坡勾提?”我很懊丧地问。“我妈难道还没回来吗?”
“回来啦,回来啦,卫少爷,”坡勾提说。“她早就回来啦。你等一会儿,卫少爷,我有——我有一句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