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她自己还醒过来了,再不就是贝萃小姐把她掇弄过来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吧,她还醒过来以后,只看见贝萃小姐正站在窗户那儿。那时候,苍茫的暮色,已经一阵比一阵昏暗,变成夜色了,她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彼此的面目,而即便这种辨认,要不是借助于壁炉的火光,也是办不到的。
“我说,”贝萃小姐好像只是随随便便地看了一看窗外的景致,又回到椅子那儿,说,“你还差多少天就到了——”
“我怎么一个劲儿地哆嗦起来啦哪?”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怎么啦?别是要死啦吧,不错,一定是要死啦!”
“决不会那样,决不会,”贝萃小姐说。“你喝口茶好啦。”
“哦,哎哟,哎哟,喝茶管得了事吗,能好起来吗?”我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喊着说。
“当然能,”贝萃小姐说。“决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啦。你放心好啦。你这只是疑心病。你管你的大姐儿叫什么?”
“还说不定是个哥儿,还是个姐儿哪,姨妈,”我母亲没明白我姨婆的意思,天真地说。
“我的好乖乖!”贝萃小姐喊道,无意中把楼上抽屉里针插儿上第二句亲爱的话[19]脱口说出,不过她并没把那句话用在我身上,而却把它用在我母亲身上了。“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你用的大姐儿。”
“哦,她叫坡勾提,”我母亲说。
“坡勾提!”贝萃小姐有些气忿忿的样子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你这是说,孩子,真能有好好的一个人,巴巴地跑到基督教的教堂里,起这样的怪名字,叫坡勾提吗?”[20]
“那本是她的姓儿,”我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因为她的名儿和我的重了,所以考坡菲先生当日老提着她的姓儿叫。”
“坡勾提,来呀!”贝萃小姐把起坐间的门开开了喊道,“拿茶来。你太太不太舒服。快点儿,不许磨蹭。”
贝萃小姐,好像这个家刚一安下的时候,就是人所公认的主人那样发号施令,吩咐过这番话,随后还往外看着,等到看见了坡勾提听见生人的语音儿,吃惊之下,急忙从过道那儿拿着蜡迎面跑来,她才把门关上了,又和先前一样落了座,把脚放在炉栏上,把长袍的下摆掖了起来,把手交叉着抱在膝盖上。
“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个哥儿还是个姐儿,”贝萃小姐说。“我可觉得毫无疑问,一定是个姐儿。我早就得到先兆了,一定是个姐儿。我跟你说,孩子,从这个姐儿下生的时候起——”
“准保得齐不是个哥儿吗?”我母亲斗胆插了一句。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已经得到先兆儿,知道一定是个姐儿么!”贝萃小姐回答说,“你不要跟我抬杠啦。从这个姐儿一下生的时候起,孩子,我就打算跟她交朋友。我打算做她的教母。请你答应我,给她起名字的时候,就叫她贝萃·特洛乌·考坡菲[21]。这个贝萃·特洛乌,可决不许再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啦。我可决不许有人把她的情义拿着不值一钱地糟蹋啦。我们得好好地抚养教育她,好好地照顾保护她,叫她千万不要痴心,把真情真义往不配受这种情义的人身上滥用。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当作我自己的责任负起来。”
贝萃小姐说这番话的时候,每逢说完了一句,都要把头一梗,好像她的宿怨旧恨,正在心里发作,她极力克制自己,不把话说得过于露骨似的。至少我母亲在暗淡的火光里看着她的时候,觉得是那样。不过我母亲当时一来叫贝萃小姐的积威所慑,二来自己身上又正不舒服,三来完全叫人拿下马来,因而头脑昏乱,所以她并看不清楚任何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呃,孩子,当初大卫待你好吗?”贝萃小姐问道,那时候,她已经静默了一会儿了,她那脑袋一梗一梗的动作也慢慢地停下来了。“你们两个过得舒服吗?”
“我们很和美,”我母亲说,“只能说考坡菲先生待我太好了。”
“哦!我恐怕他把你惯坏了吧?”贝萃小姐回答说。
“我现在又完全得在这个艰难的世路上自己当家过日子了,那我想,我得说他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呜咽着说。
“哦,别哭,别哭!”贝萃小姐说。“你们两个并不相配,孩子——我这是说,夫妻就没有真正相配的——我刚才就是因为你们不相配,所以才问起你那句话来。你是个孤女,是不是?”
“是。”
“你是当家庭教师的,是不是?”
“我给一个人家当教小孩儿的教师。考坡菲先生到那家去过。他对我很好,对我非常注意,非常关心,最后就跟我求婚,我也就答应了他。这样我们就结了婚了。”我母亲老实简单地说。
“啊,可怜的孩子!”贝萃小姐沉吟着说,一面仍旧紧冲着炉火直皱眉头。“你都会什么?”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母亲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说,像当家过日子什么的,你会不会?”贝萃小姐说。
“我恐怕不大会,”我母亲回答说。“没有我想要会的那么多。不过考坡菲先生可正教给我——”
(“他自己会的可就太多了!”)贝萃小姐从旁插了一句说。
“——我本来希望,可以学会一点儿,因为我很热心学,他又很耐心教么。但是他撒手把我撇下了,那场大不幸可——”我母亲说到这儿,又哭起来,不能再说下去了。
“别价!别价!”贝萃小姐说。
“——我每天一天也不漏,把日用账都记下来,到晚上和考坡菲先生一块儿结算。”我母亲说了这一句,又悲不自胜,哭了起来。
“别价,别价!”贝萃小姐说,“别哭啦!”
“——我敢说,关于账目,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过半句言错语差;仅仅考坡菲先生嫌我写的‘3’和‘5’太像了;又说我不该在‘7’和‘9’下面,老添上个小钩儿当尾巴,可以勉强算是小小的过节儿;”我母亲接着说,说着又一阵难过,哭了起来。
“你老这样,可就非闹病不可了,”贝萃小姐说,“那可于你自己也不好,于我那教女也不好。好啦,不许再哭啦!”
这样的劝解,对于使我母亲平静,发生了一部分作用,但是使她平静发生更大的作用的,是她越来越厉害的不适。跟着来了一阵静默,在这阵静默中,能听得见的只是两脚跐着炉栏坐在那儿的贝萃小姐偶尔发出来的一声“啊!”
“大卫用他储蓄的钱给他自己买了一笔年金,这是我知道的,”待了一会儿,贝萃小姐说。“他都给你怎么安排的?”
“考坡菲先生,”我母亲回答说,这时候她连说话都相当地费劲了。“对我非常周到,非常体贴。他把年金的一部分偿款[22],划在我的名下。”
“那有多少?”贝萃小姐问。
“一年有一百零五镑,”我母亲说。
“这还得算不错,”我姨婆说。“因为他那个人,可能办得比这个还糟哪。”
糟这个字,在那个时候用起来,正是节骨眼儿。因为我母亲那时候的情况,正糟到十二分。所以坡勾提拿着茶盘和蜡烛进了屋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我母亲已经到了日子了——其实如果先前屋里够亮的,那贝萃小姐本来也可以早就看出来的;当时坡勾提急忙把我母亲搀扶到楼上我母亲自己的卧室里,就立刻打发她侄子汉·坡勾提去请护士和医生去了(她没让我母亲知道,好几天来把汉藏在我家里,专为到了紧急关头,听候差遣)。
这一支联合人马,几分钟内,先后来到。他们看见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凛若冰霜地坐在壁炉前面,左胳膊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宝石匠的棉花[23],他们的惊讶,真非同小可。坡勾提既然对这个老太太一点也不认识,我母亲关于她,又一字没提过,所以她在起坐间里,就完全成了一个神秘人物了。她虽然在口袋里盈仓满库似地装着宝石匠的棉花,在耳朵里又填街盈巷似地塞着宝石匠的棉花,但是她的严肃神气,却并没因此而有丝毫减损。
大夫到楼上看过了病人又下了楼以后,我可以说,一定是看到他和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大概得有几个钟头的工夫,面对面地坐在那儿,因此就打叠起小心,准备对这位老太太尽心巴结,极力讨好。在男性中,他的脾气最柔顺,在瘦小的人里,他的性格最温和。他进屋子、出屋子,都扁着身子,免得多占地方。他走起路来,脚步那样轻,和《哈姆雷特》里的鬼魂[24]一样,而脚步那样慢,比那个鬼魂更甚。他把脑袋往一边歪着,一半是由于要谦虚地贬低他自己,一半是由于要谦虚地讨好所有别的人。如果说他连对一条狗都不肯呵叱[25],那还不足以尽其为人。总得说,他连对一条疯狗都不肯呵叱才成。假如他非和疯狗打交道不可,那他也只能对它轻轻地说一个字,或者说一个字的一半,或者说一个字的几分之几。因为他说话慢腾腾的,也和他走路慢腾腾的一样。但是如果为了顾及今生此世任何情况,而叫他对疯狗疾言,他决不肯,叫他对疯狗厉色,他决不能。
齐利浦先生把头歪在一边,温和柔顺地看着我姨婆,对她微微一鞠躬,同时把自己的左耳朵轻轻一摸,问她为什么耳朵里塞着棉花,说:
“耳朵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太太?”
“什么!”我姨婆像拽瓶塞儿那样,吧地一下把一只耳内里的棉花拽了出来,说。
我姨婆这种突然的举动,让齐利浦先生大吃一惊——这是他后来对我母亲说的——他当时还能保持镇定,真得说是上帝的仁慈。不过他还是把他问的那句话又和颜悦色地重复了一遍:
“耳朵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太太?”
“瞎说!”我姨婆说,同时吧的一下把棉花又塞到耳朵里去了。
齐利浦先生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以后,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坐下,怔怔地瞧着我姨婆,我姨婆就坐在那儿瞧着炉火。这样一直坐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他上楼去了一刻钟的工夫,又下来了。
“呃?”我姨婆问,同时把靠着他那一面的耳朵里塞的棉花取了出来。
“呃,太太,”齐利浦先生回答说,“这个事儿——这个事儿——得慢慢地来,太太;急不——急不——得的!”
“啊—啊—啊!”我姨婆说。她这一声鄙夷之词,纯粹是发着狠儿说出来的,说完了,又和以前一样,把棉花塞在耳朵里。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后来齐利浦先生对我母亲说——他当时真有点叫我姨婆给吓着了;单纯从医学的观点来说,真有点叫她给吓着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坐在那儿瞧着她,几乎有两个钟头之久;她呢,就坐在那儿,瞧着炉火,这样一直到楼上又叫他的时候。他去了一会儿,又回到起坐间。
“呃?”我姨婆又把靠医生那面那个耳朵里塞的棉花取了出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