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年深日久之后,我把我的孩提时期里那种混沌未凿的懵懂岁月重新忆起,只见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现的形象,一个是我母亲,头发秀美,体态仍旧和少女一样;另一个是坡勾提,毫无体态可言,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那种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围也都带累黑了,还有又硬又红的两个腮帮子和两只胳膊,那种硬法,那种红法,老叫我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鸟儿不来她,而却苹果。
我相信我是记得我母亲和坡勾提的:她们两个,一东一西,因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为跪在地上,在我眼里显得和矮子一样,我呢,就在她们两个中间,脚步不稳地从这个跟前又走到那个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给我,叫我攥着。我只觉得,她那二拇指,叫针线活儿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1]一样。这种接触的感觉,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和回忆起来的实际光景,无法分开。这种光景,也许只是我脑子里想当然的形象;不过,我总认为,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回忆我说的那个时期而能想得起来的光景,大可以比许多人认为可能的更早、更远。我同样相信,许多许多很小的小孩,观察起事物来,在精密和正确方面,都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实在说起来,我认为,许多成年人那种观察事物特别精密正确的本领,与其说是他们长大了以后才学会了的,倒不如更确切一些,说他们原来就会而保留下来的。尤其是,我总看到,有这种本领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鲜劲头、温柔性格和容易取悦于人的能力;而这种种品质,也都是把童年时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结果;这更使我相信,我关于儿童记忆的说法确有道理。
我现在离开正文,说这些话,本来还惴惴不安,觉得我这是又犯了跑野马“乱”说一气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却并不然。因为这些话可以使我阐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样的结论,有一部分是根据了我自己的经验而来的,同时我这本记叙里,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说我从小儿就有观察的能力,或者说,我长大成人之后,对于我幼年的情况,记得很清楚,那我对于这两点,都毫不犹豫地直认不讳。
我刚才说过,我把我童年时期那段混沌未凿的岁月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事物纷纭,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我母亲和坡勾提。不过除了她们以外,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来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离模糊的岁月里,我回忆起来,还有我们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记得它的样子出现——那所房子,我现在看来,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楼底下是坡勾提做饭的地方——厨房,通到一个后院;后院的正中间有一个鸽子窝,搭在一个柱子上,但是那里面却连一只鸽子都没有。院子的一个旮旯那儿有一个狗窝,里面也是什么狗都没有。那儿还有一群鸡,在我眼里,显得高大无比,带着要人的凶恶样子,满院子游荡,其中有一只公鸡,老跑在一个架子上打鸣儿,我从厨房的窗户里往外看它的时候,它对我好像特别注意,我看见它就打哆嗦,因为它非常地凶猛。旁门外面还有一群鹅,我一到那儿去,它们就把长脖子伸出来,跩儿跩儿地跟在我后面;我晚上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它们,就和一个人四面叫野兽包围了,夜里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个很长的过道,从坡勾提的厨房通到房子的前门。这个过道,在我眼里,真是一幅深远广阔的图景;过道的一面,有一个放东西的屋子,里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有人在那儿影影绰绰地点着蜡,把潮湿、发霉的空气由敞着的门那儿放出来,叫所有混杂在这种空气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蜡和咖啡的味儿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钻到你的鼻子里,要是不是那样的时候,那我就不敢说,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那些盆儿罐儿和旧茶叶箱子的中间。还有两个起坐间,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这个“我们”,是说我母亲、我自己和坡勾提——因为坡勾提的活儿归置完了,我们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和我们在一块儿——另一个是我们家里顶好的那个起坐间,那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上那儿去坐。在那儿,倒是阔气,但是却没有另一个那样舒服。那个起坐间,在我眼里,老有一种使人觉得凄惨的气氛;因为坡勾提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却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说我父亲怎样出殡、送殡的人怎样穿上了黑氅[2]。星期天晚上,我母亲在那个起坐间里念书给我和坡勾提听,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3]。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闹得她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从寝室的窗户那儿,把教堂基地指给我瞧,瞧那儿是不是非常安静,那儿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肃静的月光下,老老实实地躺在坟里。
不论在哪儿,我都没见什么东西有那个教堂基地里的草一半儿那么绿;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树一半儿那么葱郁;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墓碑一半儿那么幽静。羊都在那儿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时候,从我那小床上跪起来(我的小床安在我母亲屋内的套间里面)往那儿瞧的时候,正瞧见它们。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阳照得通红。我心里想:“日晷又能表示时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呢?这真叫我纳闷儿。”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4]的座席,(座席的背儿多高哇!)靠着座席,有一个窗户,从窗户那儿可以瞧见我们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祷的时候,也确实有许多许多次,从那儿瞧着我们的家来着,因为她总得弄清楚了,我们的家并没进去人劫盗东西,也没发出腾腾的火焰来,才能放心。不过,坡勾提的眼睛,尽管可以往别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别处一瞧,她却就要大生其气;我站在座位上的时候,就朝着我直皱眉头,叫我往牧师那儿瞧。不过我却不能老往牧师那儿瞧,因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5],我也认识他,我又害怕他看见我那样直眉瞪眼地瞧他,会觉得奇怪,也许会停止了礼拜,盘问起我来——那我可怎么办呢?张着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过我一定得有点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亲的脸上瞧,但是她却假装着瞧不见我。我往教堂的内廊里一个孩子那儿瞧,他呢,就对我挤眉弄眼。我往从门廊射进敞着的门那儿的阳光瞧,在那儿我瞧见了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说的这个羊不是罪人[6],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见它又像有心,又像无意,要往教堂里来。我只觉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会儿,我也许就要忍不住,对它高声说起话来,那样一来,我岂不要糟糕!我抬头瞧墙上的纪念牌,想到区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缠绵床褥、受诸痛苦、众医束手无策的情况[7],不知道那时候,巴捷太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齐利浦先生,如果请过,是不是他也束手无策。要是那样的话,那每一个星期,都把这件事对他提醒一次,他应该作什么感想呢?我往齐利浦先生那儿瞧,只见他戴着礼拜天戴的领巾。又从他那儿把眼光转到讲坛上。我想,那个讲坛,真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别的孩子从梯子那儿往上进攻,我就用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8]往他的脑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这样想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起初还好像听见牧师在烘烘的热气里唱使人昏沉欲睡的圣诗,以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以后就从座儿上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跟着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现在我又看到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儿了。只见寝室带着方格子的窗户都开着,好让清新的空气透进屋里。残破的乌鸦巢,也在前园远处那一头高高悬在榆树上来回摇摆。现在我又来到后园了,这个后园坐落在有空着的鸽子窝和狗窝那个小院后面——我现在还记得,那儿真是一个保养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围篱,篱中有一个栅栏门,门上用挂锁锁着。——那儿有果树,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比从来任何园子里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亲在那儿摘果子,摘下来都放在篮子里;我呢,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偷偷地把醋栗往嘴里一噙,一口整个咽下,跟着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现在刮起大风来了,夏天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来了,在起坐间里满屋子跳舞。跳到后来,我母亲都跳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时候,我就看着她把她那光泽的发卷儿往手指头上绕,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为她就是爱美,就是因为自己美觉得得意。这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都是我最小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象。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两个,都可以说有点怕坡勾提,对于大小事,大部分都听她的调度。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根据我们家里的情况而得出来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说是看法的话。
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到一个街坊家里去消长夜去了,就剩了我和坡勾提两个人坐在起坐间的壁炉前面。我刚刚给她念了一段讲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再不就一定是那个可怜的好人听得过于用心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菜蔬。我那时早已念累了,并且困得要死,但是我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回来;我有这种美事儿,那我宁愿困死(这也是很自然的)也不肯上床去睡。当时把我困得只看见坡勾提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大,后来都大得简直没法比了。我用我那两个二拇指,把眼皮使劲掰着,死气白赖看着坡勾提坐在那儿做针线活,看着她那一小块往线上打的蜡头儿——这块蜡头儿可真有了年纪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皱纹——看着她那皮尺“住”的那个草顶“小房儿”,看着她那有推拉盖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全景的(圆屋顶是红色的)[9]针线匣子;看着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儿;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长得非常地可爱。我当时觉得困倦之极,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有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玩儿完了。
“坡勾提,”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哟,卫少爷,”坡勾提说。“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她回答我的时候,那样一愣,把我的困劲一下都给吓跑了。她回答完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忘了做了,只直眉瞪眼地瞧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头儿那儿去了。
“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哇,坡勾提?”我说。“你这个人长得很不寒碜,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是两种模样;但是在另一派的美里,我觉得她是一个最完全的模范。在我们那个顶好的起坐间里,有一个绷着红天鹅绒面儿的脚踏子,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儿。那个脚踏子的面儿和坡勾提的颜色,据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不错,脚踏子的面儿光滑,坡勾提的面孔粗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长得不寒碜,卫!”坡勾提说。“哟,没有的话,我的乖乖!可是你怎么会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哪?”
“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是不是吧,坡勾提?”
“当然不能,”坡勾提说,说得斩钉截铁地快极了。
“不过一个女人嫁了人以后,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可以不可以哪,坡勾提?”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坡勾提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那么你是怎么个看法哪,坡勾提?”我说。
我不但问她,同时还带着好奇的样子瞧她,因为她也带着非常好奇的样子瞧我。
“我也没有什么看法,”坡勾提先犹疑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又做起活儿来,然后才接着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从来没结过婚,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件事,我就是这样,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别是你生了气啦吧,坡勾提?你没生气吗?”我坐在那儿,安静了一分钟的工夫,又问她。
我本来当真只当她生了气了,因为她回答我的时候,老那样不爱多说。谁知道我却是大错而特错了呢。因为她把针线活儿(她自己的一只长统袜子),放在一边,把两只胳膊使劲张着,把我满是鬈发的脑袋一抱,使劲把我挤了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劲挤了一下,因为她这个人,胖得全身都肉乎乎的,所以,她穿好了衣服以后,不论多会儿,只要稍微一使劲,她背上的纽子就得迸几个。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子,就有两个都迸到起坐间的那一头儿去了。
“这阵儿你再给我讲一讲鳌鱼吧,”坡勾提说。她那时候,连鳄鱼的名字还都没弄对呢,“因为我还一点都没听够哪。”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那时候的神情那样奇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把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把我们的话头儿又转到那种怪物身上,讲鳄鱼怎样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里,等太阳给它抱小鳄鱼;讲我们怎样躲开了鳄鱼,和它转磨玩儿,叫它老够不着我们,因为它的身子笨,转弯儿不灵活;讲我们怎样像当地的土人那样,跑到水里追它,用削尖了的大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儿里,简单地说来,我们把鳄鱼的整套把戏,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那样。不过我对坡勾提却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那样;因为她自始至终,老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针往她自己的脸上和胳膊上四处地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