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诺给天门道人这一声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说道:“启禀师伯,令狐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衡阳分手,约定在衡山城相会,同到刘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不能到,明日定会来了。”
天门道人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令狐冲是你华山派的掌门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干什么了?”
劳德诺道:“据弟子所知,大师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识。大师哥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田伯光,无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天门道人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令狐冲这狗崽子强辩。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板上躺的是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识上了,咱们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刘正风道:“岳师兄自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太过份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这三人天松道兄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上得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琳师侄为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松道兄说,另外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令狐师侄说道:‘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嫉恶如仇,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横行天下,那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重伤之馀,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不……不错!”
刘正风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什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清楚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将起来。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什么事?”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厅来,先向主人刘正风行礼,又向其馀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道:“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来,他率领本门弟子在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什么法子?
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虽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罗人杰,却仍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进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只馀数寸,剑尖已插到死者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说道,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斗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前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唰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山剑法的什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法没……没这一招。”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师兄这一招,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什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狐冲为“令狐师兄”,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姊妹,有什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发觉了。”
定逸道:“仪琳,跟我来,你怎地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的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什明白,这样美貌无比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这采花淫贼手中,那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师太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余沧海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仪琳小师父在此间说。”他顿了一顿,又道:“迟百城贤侄是五岳剑派中人。五派门下,大家都是师兄弟,给令狐冲杀了,泰山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这徒儿罗人杰,可没资格跟令狐冲兄弟相称。”
定逸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姊定静、掌门师姊定闲,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余沧海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刘正风素知定逸师太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余沧海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刘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刘某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
定逸师太哈的一声笑,说道:“刘三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气,跟你有什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余沧海对定逸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她师姊定闲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定逸,她掌门师姊决不能撇下不管,何况恒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五岳剑派,同荣共辱,这一得罪了恒山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哈哈一笑,说道:“贫道只盼仪琳小师父向大夥儿言明真相。余沧海是什么人,岂敢阻拦恒山派白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定逸师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仪琳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仪琳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罗唆。”
仪琳应道:“是!弟子没做什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田伯光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定逸点头道:“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田伯光和令狐冲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仪琳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令狐师兄?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道:“他……他已经死了!”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门道人听说令狐冲已死,怒气登时消减,大声问道:“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仪琳道:“就是这……这个青城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罗人杰的尸体。
余沧海不禁满意,心道:“原来令狐冲这恶棍竟是给人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拚了个同归于尽。好,人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堕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视仪琳,冷笑道:“你五岳剑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坏人了?”
仪琳垂泪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你余师伯,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罗人杰的尸身一指。
定逸向余沧海道:“你恶狠狠的吓唬孩子做什么?仪琳,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难为你?”说着向余沧海白了一眼。
余沧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仪琳受了师父的指使,将罗人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令狐冲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仪琳一面之辞了。
仪琳道:“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什,垂眉说道:“弟子仪琳,向师父和众位师伯叔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