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说。骆冰手中只馀一柄飞刀,不肯轻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厅中绕着桌椅乱转,说道:“别这么凶,你丈夫早死啦,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关心则乱,听了童兆和这句话,只道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倒,奔将过来。
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礼,那知误会上又加误会,只听门外有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手执双钩,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势挟劲风,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见此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骆冰时,见她脸如白纸,气若游丝,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地下鸯鸳双刀,放在她身边。
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忽听外面有人喊声如雷,又听得铁器相撞,发声沉重,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入。那人又肥又高,手执钢鞭,鞭身什是粗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安健刚不敢以单刀去碰撞。章进叫道:“八哥九哥,今日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
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逢江湖上凶殴争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不计其数,却连重伤也未受过一次,是以说他有九条性命。他二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夜,只见庄门口火把通明,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的、姓卫的前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们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面正打得热闹,怎能再放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拨箭。卫春华那顾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阵风的冲将过来。众庄丁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他直闯进去。
杨成协跟着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杨成协身裁高大,气度威猛,钢鞭打出,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空档,倏地一刀砍将过来。杨成协钢鞭“横扫千军”,用力格开,当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单刀脱手飞出。杨成协不愿伤他性命,待他退走,便即举鞭打破二门,大踏步进来,他不识庄中道路,黑暗之中听声寻路。安健刚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加倍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上刀背,单刀弯成了曲尺。安健刚挥舞曲刀护身,退入大厅。杨成协举鞭迎头击去,安健刚急忙缩身,随手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心下惊佩:“怪不得红花会声势偌大,会里人物果然武艺惊人。”眼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难免命丧鞭下,纵声高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
这时卫春华已将徐天宏替下,正和万庆澜猛斗,他和杨成协听得周仲英叫喊,手势稍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果然举穿向卫春华扎去。他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联成一气,因此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华听得徐天宏叫声,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出钩,以攻对攻。万庆澜见他如此不顾性命的狠打,吓了一跳,忙收钢穿招架。
徐天宏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胆周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当真是浪得虚名,原来这般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什么英雄好汉?”
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什。”一捋长袍,叫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上前说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杨成协见他白须飘动,不敢轻慢,抱拳说道:“在下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已然醒转,叫道:“八哥你还客气什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了。”
此言一出,徐、杨、卫、章四人全都又惊又悲。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挺立,内力鼓荡,将双钩反弹出去。卫春华胸口气促,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
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绮,早已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喘气,举袖拭了额头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战。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厅内恶斗情况,章进以一敌三,虽感吃力,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将他左手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单刀过去助战,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开来白光黄光闪舞,招数一刀紧似一刀,劲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
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烧了铁胆庄。”他这是虚张声势,红花会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到三道沟去查探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他这么一叫,铁胆庄中人果然全都大惊。周仲英分神之下,险些中了卫春华一钩,长眉竖立,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将徐、卫两人迫退数步,纵身奔到厅口,要出去拦截纵火的敌人。
那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后,人未至,钩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转,“当”的一声,格开了双钩,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回拨,挥掌打在他肩头。周仲英这一勾、一捺、一拨,名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担衫”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的大刀,那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已受重伤。
卫春华愈败愈狠,给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猛卷而上。周仲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跟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留情,你也该懂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仇深似海。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死的九命锦豹子,你知道吗?”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的不要命死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你这般不要命的汉子!”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唰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肋下肘”,倘若使足了力,卫春华肋骨已断了数根。
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烦意乱,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那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
骆冰自听童兆和说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晃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到她脸上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上鸯鸳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挥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架过,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口气,柔声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杀之不忍,斗之无味,又听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下慌乱,抛下骆冰奔出厅去。
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喝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举刀向那人迎头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斜挂挡开,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什,自忖:“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陡长,挥刀没头没脑的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为师徒。石双英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
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重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那里去了。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加紧,将对手两人逼得连连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落,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闪开,反手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挥桨头向左横击,这是“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
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若和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官府,可真是无穷祸患。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愿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那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越打越凶,时刻一长,总不免有人死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
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我们联手合力捉拿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叫嚷,既伤心义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那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战三人,渐见不支,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正大刀刃口。周仲英再也拿揑不住,大刀脱手飞出,直插入大厅正中梁上。
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护,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