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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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个人经历 反思(6)

有了这个念头,我就拿着老虎钳和起子开始拆缝纫机。怎么拆的我忘记了,反正当我把那根针拆下来后,爸爸组装了两天也没能将缝纫机再装好。这事让我挨了顿结实的揍,结实到妈妈都觉得我可怜了,第二天就让我把缝纫机当废品卖了,换来的钱让我自己去买糖吃。

我正打算对爸爸说“有的东西总要扔掉的”,妈妈从外面回来了。她走过来看到柜子被移动了,又看了一眼蹲在柜子前准备替柜子做手术的爸爸,轻声说,老吕,这柜子还修什么啊,砸了吧。

我一听来劲了,说,你看你看,妈妈自己都说砸了,别修了,拿锤子来。

爸爸站起来把烟抽完,对妈妈说,真砸啊?上次我扔了个坛子,你骂了我一天,这次你可要想清楚,你那时的嫁妆,就剩这一样了。

“砸了吧。”妈妈摆摆手,转身走了。

看着妈妈离去的背影,爸爸对我说,要砸你砸,我反正不敢砸。

虽然对妈妈刚才那句“砸了吧”的语气摸不太透,但我还是从爸爸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个锤子,爸爸连忙把柜子周围的鞋和凳子拿开。我举起锤子正准备用力砸下去,余光突然瞥到妈妈站在大门口那里,目光穿过两个房间,直直地看着我和我身前的柜子。

我放下锤子回头,想问她是否真的确定不要这个柜子了,她却迅速把目光移开,从大门口走了出去。那一瞬间,我像突然没了力气一样,将锤子丢在了地上。

我对正疑惑地看着我的爸爸说,要不,咱还是修吧,房子这么大,也不差这点地方,让它装点不要的东西也好。

爸爸说,怎么突然不砸了?

我说,我刚想了想,我们家里除了这个柜子,再也没有专属于妈妈的东西了。

爸爸说,可是,这个柜子确实上了年头儿了。

我说,修吧,万一用得上呢。

那天我跟爸爸忙得满头大汗,用十多颗螺丝和钉子以及一块木头,将柜子生生弄正了,还特地削了两块圆形的木头将它断了的两只脚补了上去。

柜子修好后,我再次在柜子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这次它发出的声音依然腐朽而空洞,但我知道,这是它经历了三十年岁月后应该有的声音。我还知道,这次手术后,它可以继续在家里站上个十年八年,一直到某个平常的日子,它再也坚持不住,自动倒塌下来。

那天晚上,妈妈回家看到站得笔直的柜子,微笑着问我,柜子怎么又修好了?

她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我故作无奈地说,我砸了一下,感觉它好像还很结实,就没砸了。

妈妈说,当然结实啊,这柜子是实木的,虽然上了点年头儿,但也肯定没那么容易砸烂。

我点点头说,是是是,实木的,砸不烂。

我确实是个扔东西时毫不留恋的人,可那天妈妈那束穿越了两个房间的目光提醒了我:当一个人,与时间的对峙漫长到一定程度时,他一定会将自己的过去和过去的自己,一点一滴寄托于身边一些肉眼可见的东西上。

那些承载着人们寄托的东西或许存在的时间不会比人本身更久,但那样东西存在,就意味着过去的存在,就意味着在与时间的对峙中,你找到了一个隐秘之所,保存下来了一些专属于你的东西。

妈妈的目光还让我开始害怕一件事:当我跟姐姐都不在家的某个无聊的午后,她跟爸爸坐在家里,放眼望去,屋里全是新的东西,再找不出一丝过去的痕迹时,他们俩人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苍老,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威力,然后怅然若失。我更怕他们以后突然有了兴致,要讲关于过去的故事时,连个证据都找不到。

因此,我决定让那个柜子留下来,纵使以后用不上,也要让它留下来。

【念旧的人是可耻的】

曾在一个夏天,我像个老人一样窝在家里一个月,看了很多年代久远的电视剧和电影。三部港剧、两部韩剧、几部美国大片、一部台剧……差不多当时能想起来的经典影视,我都重刷了一遍,甚至还包括几部AV画质的动画片。

后来实在没有可看的了,我又像个刚失恋的人一样听了很多以前的歌,包括几首曾在过去非常流行的网络神曲。

人做什么总有目的,不是明面上的目的就是暗处的目的,有些目的当时不明了,但日后回望总能看出因果。

如今回想,当时之所以用一个月窝在家里,看过去的影视,听过去的音乐,就只是因为在那个夏天的某个瞬间,我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和阳光下安静的城市,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不断向前的时间丢下了一样,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只能去过去的东西里找一点存在感以作为自己还活在世上的证明。

那时我进入这个我曾无限向往的社会已经五年了,最初不管不顾的激情和凡事不放在心上只往前冲的热情,在日复一日的疲劳和乏味中消耗殆尽。倒也不是因为挫败感,因为我也没尝试要去赢得什么。

只是当生活像一张网一样从天而降,一点点落下时,我陷入了纠结,不知自己到底该以何种姿势去应对,是大笑三声哈哈哈,还是大骂三声,或者干脆一言不发,像很多人一样,如同没有感受到任何重量一样,沉默着承受下来。

那时励志鸡汤不能点燃我,对他人的嫉妒不能刺激我,对仇人的痛恨不能激励我,那种能让我浑身毛孔猛然张开的东西,我再也找不到了。

从那个夏天开始,我就成了一个念旧的人。

念旧是可耻的。老早就有人说过,当一个人开始停在原地回味过去时,他就老了。甚至我自己也曾在劝解他人时说,只有对自己的现状和未来一无所知的人,才会缅怀过去。

假如说这世上有哪一类人最常用力地打自己的脸,那绝对是真诚写字的人。因为真诚写字的人从来都是有什么写什么,但真实的生活又常常想给你什么就给你什么。一旦两者对不上,耳光声就会震天响。

我不会愿意承认自己老,不仅我不愿意,世上无数老人也不会愿意,毕竟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都可以说自己老,那他们岂不是成老不死的了?

我念旧就只是因为近几年在与时间和生活的对峙中,越来越看不见自己了。我不是不信奉未来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新事物的人,我只是觉得,此时的我需要从过去的自己身上学点东西,学点一旦丢掉就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去年冬天回家,阴雨许久的天空突然放晴。第二天,在冬日暖阳中,我让摩托车喝饱油,然后像个远行归乡的人一样,沿着马路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四处乱看。

很多东西都变了,曾经的水泥国道铺上了柏油,平整得让人觉得不飙个车都对不起它那么优雅的睡姿。

小学里的操场改成了食堂,女厕所变成了男厕所,男厕所变成了女厕所,两个厕所中间的间隔已经加高,泛泛之辈爬不上去。

国旗台还在原地,但国旗杆已经换成了全新的不锈钢杆,树立在橘黄色的阳光下像一束从大地深处射出来的电筒光,光的顶端有一面红色国旗不厌其烦地在风中猎猎作响。

小学时因为哪哪儿都是优点,我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红旗手,但每次我都没办法在国歌放完时正好把国旗升到旗杆顶端,不是过早就是过晚,像后来的很多事一样。

记得当时陪我一起升国旗的是个有酒窝的姑娘,她换牙时老爱捂着嘴笑,每次我拉着绳子一下一下把国旗往天上送的时候,她总会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国旗,眼睛里的紧张满得像快要掉出来一样。

我知道她非常希望我能准点一次,但很遗憾,我让她整整失望了一个学期。

中学教学楼边上曾有块巨大的荒草坪,在那里我抽过烟,跟人打过群架,流过一些血和汗,也曾跟姑娘在那里探索过成长的奥秘,留下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荒草,取而代之的是数百棵高大的杉树,一走进去,彻骨的阴冷便迎面扑来。那天我蹲在里面像过去一样,面朝教学楼抽了根烟,在我准备在树林里撒泡尿就离开时,独自留守在学校里的保安发现了我。

他问我,干吗的?我说,我抓兔子的。他问,你咋进来的?我说,翻墙。他说,那你快点翻出去。我就翻了出去。

从中学出来,我跑到镇上废弃已久的小公园里。

这个公园曾是早恋者的天堂,每一棵无辜的竹子身上都被人刻满了矫情的表白,从爱一生一世到爱一万年甚至爱十万年的都有,也不知当时我们这帮人怎么下得去手。

过去,公园中间有个水池,水池中间有座假山,假山内部有很多金鱼,曾有个晚上,我用一根铁丝和一根线加一根火腿肠钓上来十多条,准备生火烤的时候,姑娘们纷纷表示池子里曾有王八蛋尿过尿,鱼不能吃,我就又丢了进去。第二天,我一看,十多条鱼没一条幸存的,全翻着肚皮浮在那里,像一个又一个空心萝卜。

此时公园里的竹子不见了,只剩几根还可怜兮兮地活在那里,强撑着不烂掉。池子里的假山也塌了,里面的水黑得发绿,浮满了各种活着的和死去的植物。

离开公园我去了以前经常通宵的网吧,用破破烂烂的电脑玩了几把以前的游戏,甚至还买了两包五毛钱的辣条。买辣条时几个孩子跟在我身后,我大手一挥说,你们一人拿一包,谁料他们满脸嫌弃地说这玩意儿是小孩子吃的,他们才不要。我问,那你们要什么?他们说,大哥,请我们上网吧。

给他们一人包了一个小时后,我走出网吧,沿着国道朝北走。离开小镇前,国道两边的每一条岔路,我都知道是通往哪个村子,哪个村子里住着哪些曾经的姑娘和哥们儿。

那些姑娘中,有喜欢我的,也有我喜欢的,有跟我发生过故事的,也有来不及跟我发生故事就分开的。那些哥们儿中,有特别崇拜我的,也有恨不能把我撕了挂在国旗杆上的。

好几次我想从任意一条岔路拐进去,随便去往一个村子,看看有没有哪一位同学在家,然后问他要一杯茶。但我终归是没有停下来,拧着油门在清冷的国道上一路向北。

等出了镇,抵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才觉得自己该掉头了。我想,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今天这一趟收获的东西就不纯粹了。更何况,虽然在寒冷的冬季里,时间总会莫名其妙地变慢,但时间终归还是那个时间,天也终归是要黑的。

太阳已经落在乳房般拱起的山坡上,变成了一颗血红色的乳头,再等一会儿,黏稠的黑夜就会喷涌出来,我得像过去每次放学后玩够了一样,赶回家吃晚饭。

回到镇上时,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收垃圾的车放着《致爱丽丝》慢吞吞地走着。这样的景象让我想起以前放学后赖着不肯回家,在街上像只猴子一样四处乱窜的自己。

不久前听过一个理论,说人越活越会感觉时间变得很快,年少时一个下午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长大后时间的刻刀却会越来越粗,从一刀是一天,变成一刀是一个月,再后来就是一年、十年。

从这点来看,念旧的人都是对时间极度贪婪的人,总想回到曾经缓慢的时间中重新活一遍,但他们也同样是最浪费时间的人,因为他们浪费了此刻。但假如此刻的时间真比过去要快,两相比较,念旧的人似乎还赚到了。

每个人回想过去的方式不一样,有人是以绝口不提的方式将其收藏,有人是以沉溺的方式将自己浸泡其中,我则喜欢通过一次又一次重温,从中发现那些动人至极的东西,看见曾动人至极的自己。

我知道昨天和明天都是不能去寻找的东西,但假如今天无力,比起扭曲自己强行蓄力,我更愿意退后助跑。更何况,我总觉得,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比起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向未来,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到了现在,显然要更重要。

在我开始写东西后,有人问我,你为何记忆力那么好,过去什么破事你都记得?

我不是什么都记得,我只记得曾激发了我本质的那些事和人,在那些事和人中,我能看见自己的邪恶,看见自己的勇气,看见自己的天真,看见自己的绝望,更能看见在一切落定前,曾真实活过的自己。

但念旧的人终归是可耻的。

我会偶尔怀念过去,但其实我将过去断得很干净,也讨厌参加一些与过去的人有关的活动。我不是怕被谁看见自己此时的一文不名和落魄,我就只是觉得,有些事只能在沉默中保持一种默契,不能出声张扬。

或许他们也像我一样,曾孤身回到曾经待过的地方,但我相信他们没有什么要跟我谈的,就像我没有什么想跟他们谈的一样。

每个人的每段过去都不需要他人来谅解和铭记,也无须跟任何曾参与其中的人交流。过去可存在于事物中,但你不能寄托在像你一样继续向前的生命身上。

最近几年“情怀”这个词很火,许许多多的东西和人,都成了另一些人的记忆的一部分,或者干脆成了记忆本身,一旦提起,人就会陷入狂热的感怀中不可自拔。

过去听到有人嚷嚷谁谁谁是自己的青春,我总会觉得不可理解,但现在我发现,尽管人看起来是以一个愚蠢的固体在时间中沉浮,但其实人更像是一团液体或气体,会持续不断地将自己的痕迹散播到所有接触过的事物身上。这点,也算是人终有柔软一面的证据。

但念旧的人真正可耻之处在于,人一旦开始念旧,就会越活越谨慎。

假如记忆是一个抽屉,往前活是一个不断往抽屉里塞东西的过程,若不念旧,那在往抽屉里放东西时就会特别随意,因为你知道它们进去后不会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若念旧,若你知道此时放进去的所有东西,有朝一日自己会拿出来再度欣赏,那你就会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整齐、放妥帖,确保放进去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价值。

谨慎的人的生活往往窄而无趣,在这个娱乐至死的社会中,他们只会越活越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