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池垂眸看我剥栗子，时而抬起茶盏抿上一口。楼下茶楼娘子还在阻拦他搜查，唯恐惊扰了茶楼中的客人，我将目光多挪了些下去，长锦他果真是胆大，直接便派人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四下寻觅。而彼时，台下原本尚在歌舞的女子们顿下身形，有人慌张离开戏台，还有姑娘吓得花容失色，我叹息了声，将栗子塞进嘴中。
有人仓皇上了茶楼，羽衣华丽，面上多涂了胭脂水粉，云鬓落梨花，提裙急匆匆从我身畔跑过。须臾便有鬼差打扮的男子寻觅而来，也便是一盏茶的功夫，在众人的惊诧中押走了那个胭脂水粉涂满脸的姑娘，强行逼她过去。茶客们亦是有些坐不住，议论纷纭。
那姑娘极不情愿的行至长锦面前，俯身跪下，男子潇洒合上折扇，扇骨挑起了女子的下巴，张狂笑意：“你还敢跑？嗯？以为将自己打扮成这个模样，本少君就认不出你了么？”
姑娘执拗的挣脱开束缚，怒目看他：“长锦少君，你无耻，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从了你么，你杀了我夫君，不肯放过我，总有一日，冥殿会查出你这些罪状，到时候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能，我……”
‘啪——’
清凌凌的巴掌声惊的我浑身一震，君池沉下面色，冰冷道：“看起来，不但不讲理，还甚是胆大。”
十殿上君身份高贵，估摸一般的小鬼即便是晓得了他的这些事情，也未必敢将此事告知冥殿，这些年来我也未收到任何关于轮回殿少君做恶的状纸，倒没有想到，他真的荒唐到了这个地步。
男子眼底泛着青红，便是在众目睽睽下狠狠打了女子一巴掌，女子虚弱的伏在地上，男人盛怒之下还欲动手，茶楼娘子连忙挡了上去，颤抖道：“少君饶命，这茶肆中有贵客，还望少君手下留情，放她一条生路，免得此事传遍了三界，丢了冥界的颜面！”
“混账，你胆敢威胁本少君。”男人瞪大了眼睛，抬手便扼住了茶楼娘子的脖子，台子上的舞女纷纷跪下，哭泣道：“少君饶命，少君饶命，娘子并非有意冲撞少君，还希望少君看在昔日冥王殿下最喜在茶楼吃茶的份上，饶了娘子……”
“念在冥王的面子上？如今冥王可是远嫁九重天，还会来你这破茶楼么，本少君今日就是要带走这个女人！”
茶楼娘子艰难扯出一个笑色道：“少君，少君可莫要忘记了，小的好歹也是冥王大人钦封的茶楼娘子，每隔三百年，冥界的黑白无常会带小的去天界送上新茶，转眼之际，三百年便要到了，到时候冥王若是怪罪下来，少君恐怕难辞其咎。”
这句话说的甚是有分量，她聪明，晓得冥王才是她最好的挡箭牌，也是长锦少君不得不威风丧胆的人，男人敛眉沉默了会儿，扬袖将她用力甩了出去，“来人，都给我带走！”
楼下的种种都清晰的映入我二人眼中，君池目光凌然，一字一句道：“无法无天。”
鬼差涌了上去，欲要擒拿茶楼娘子与那丫头，我握住茶盏，扬袖将茶水往那楼下洒去，顷刻间茶水化为刀刃，皆是朝着那些鬼差飞去。
鬼差们忙着去躲开刀刃，迫不得已放了茶楼娘子与姑娘，娘子跌跌撞撞的扶起姑娘，朝着我这便看上来，君池勾了勾唇，想来也是随了他的意，执起茶盏抿了口。
男人有些震怒，“何人如此大胆，连本少君的人都敢妄动！”
我凝然拍了拍手，迈着缓慢的步子下楼去，“你动了我的人，我自然也要还回去。”
长锦眯了眸光，傲然展开青花扇面，“你放肆！”
我笑：“放肆，对，我是放肆，只不过你能奈我何呢？”我步步逼近他，对上他那两道轻浮的眸光，茶楼娘子担忧的唤了声：“孟……”
我抬手打断她的话，扯开唇角，紧紧盯着他道：“素来听闻少君英明神武，今日我也算是见识到了，只不过我看这姑娘这般不情愿和少君离开，那少君何必强人所难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少君偏偏要吊死在这里，这不是英明神武，这是头大无脑。”
他听罢我的话脸色发紫，额角青筋暴起，五指紧紧握住折扇，目光逼了我许久，才刻意扬唇，与我轻轻道：“你可知道，在这冥界，还没有人敢这般同本少君说话，不过本少君喜欢。”
眼前的这副模样让我厌倦的想作呕，拢进了十指，心口有火焰燃起，我嗤笑：“只怕，你喜欢不起。”
他噙着诡谲的笑，握着折扇又行近我半步，言语轻浮：“若是，本少君偏要呢。”我已经随时准备了一巴掌扇过去的动作，他玩味的抬起一只手，妄想轻薄我，我盯着他的那只手，等着他自寻死路，奈何君池没有给我这个痛快的机会，便在他那只手要摸过来的那瞬，忽然被一把玉骨折扇给挡住，他轻轻一揽，便将我给收进了怀中，眉眼中好似嵌了熠熠星辰，甚为好看。
折扇在他指缝打了个旋，将那人的手给打了回去，男子眼中烈火熊熊，咬牙道：“本少君看中的女人，也敢多管闲事？来人啊，给我杀无赦！”
杀无赦这三个字溢进我的耳廓，着实足以让我为之一怔，我慌忙从袖中取出令牌，挡在众人面前，厉声道：“谁敢！本官乃是忘川司命府孟娴，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一早儿反应过来的是楼上那群诚惶诚恐的客人及茶楼娘子，提裙跪下叩首道：“拜见孟大人。”
我稳了稳惴惴不安的心坎，昂头看君池，君池依旧揽着我不曾多做言语，直至门外守着的阴差皆数进门后，才稳重威仪道：“先带回忘川府，听候发落。”
大抵旁人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且有些权势的神君，可忘川府中的那些鬼差倒不含糊，奉命后便拿了那些人，以及尚在不知所措的长锦少君。
茶楼中的一场闹剧停息，台子上的戏尚未添一笔结局，我同他走出了茶楼，看着外面的烟火璀璨，鬼影朦胧，歉意道：“原本是想带你来喝茶来着，可没有想到成了这样，不如我再陪你去别的地方转转。”
他手中掂着一柄玉骨银辉折扇，白衣翩然，玉树临风，“陪本帝在街上走会儿便好，该见的，都已经见过了。”
我驻足昂起头看他，小声试探道：“方才，你其实原本不必出手的，他，我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让一个小东西给轻薄了。”
他静了一会，玉扇搭在臂弯处，风入广袖，“本帝在你身边，便不会让旁人对你如何。他太大胆，是该好好惩罚他。”
青树银花下，他的轮廓被余光勾勒的清晰，我垂首避开他的目光，涩然开口：“嗯……今夜的鬼市热闹，勿要让他扰了兴致。”
他颔首，神采奕奕，“本帝记得往生途中会有人放莲灯，你素来喜欢这些人间的习俗，不如咱们去看些时辰，待子午夜过再回去。”
我自是不会反驳，便也依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君池是个喜清静的神仙，而恰好我也是，河畔闪烁的荧光照出花瓣的轮廓，他看着远处的灯，我昂头看他，便是这样静静的看了大半个时辰。
忘川府上重兵把守，君池端坐正案，指腹掀起泛黄的书页，明珠余晖洒满了整个府宅，寥寥灯火晃晃，我站在他眼前抿了抿唇，只听的门外奈何疾声道：“司命大人已经歇息，上君还是等过些时辰再求见，上君私闯忘川府，难道不怕司命怪罪，不怕阎君大人怪罪么？”
噬着怒火的男人正声呵斥：“本上君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见她，她不过是个司命罢了，竟也有这般大的架子，你给本上君让开，不然本上君定是要你好看。”
我颇为烦心的拧了拧眉头，眼前的仙人还淡然的握着书卷阅览，面色不改，我稍稍偏头，冷声道：“奈何，让他进来。”
十殿殿主位列上君，若换做往日恐怕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只是阎君给了我这个司命的位分，他们不得不对我恭敬些，但往生殿的这位上君乃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我不放了他儿子，他也势必不会罢休。
那厢进了门后扬声怒吼：“孟娴，我敬你是阎君钦定的司命，素日中你我无冤无仇，今日为何要对我的儿子下手，削他的位分，判他下十八层地狱受罚！”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最终止步在我的身畔。见我没有反应便怒火熊熊，抬高些音量：“孟娴，本上君同你说话，你是聋了么！”
我拧紧些眉头，淡然开口，“上君自重，忘川司命府掌冥界刑法，上君的儿子触犯冥界律法，杀魂抢妻，本官如此判定，乃是依照冥府规矩办事，上君可有不妥？”
“你！”他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狠狠甩袖道：“孟娴，你可别忘记了，若不是阎君封了你为司命，你如今还是个忘川府无名小卒，本上君掌管轮回殿十几万年，你这个小丫头竟敢在本上君的面前同本上君谈论冥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