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琼瑶经典作品:光影辑
6929200000012

第12章 窗外(12)

因为有些同学不懂,她又把诗解释了一遍,结果全班哄堂大笑,张家华拿着一个鸭腿哭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满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乱七八糟的鸭腿,更笑得前仰后合。从此,张家华的外号就从“张胖子”变成了“剔板牙”。康南笑着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会如此活泼愉快。然后,何淇和胡美纹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饰男的,胡美纹饰女的,边跳边唱,歌词前面是:

男:温柔美丽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

你不答应我要求,我将终日哭泣。

女:你的话儿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

你说你每日要哭泣,眼泪一定是假的!

……

这个舞蹈之后,又有一位同学表演了一阵各地方言,她学台湾收买酒瓶报纸的小贩叫:

“酒瓶要卖吗?有报纸要卖?”

赢得了一致的掌声和喝彩。又有位同学唱了段《苏三起解》。然后,程心雯忽然发现叶小蓁始终没有表演,就把叶小蓁从人堆里拉出来,强迫她表演,急得叶小蓁乱叫:

“我不会表演嘛,我从来没有表演过!”

“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报复地说。

“狗爬也不会,除非你先教我怎么爬!”叶小蓁说。

尽管叶小蓁急于摆脱,但终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圆圈中间站着,说:“这样吧,我说个笑话好了!”

“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说。

“笑了呢?”叶小蓁问。

“那就饶了你!”

“一言为定!”叶小蓁说,然后咳嗽了一声,伸伸脖子,做了半天准备工作,才板着脸说:

“从前有个人……嗯,有个人,”她眨着眼睛,显然这个笑话还没有编出来,她又咳嗽了一声说,“嗯,有个人……有个人……有个人,嗯,有个人,从前有个人……”

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地“有个人,有个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叶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说:

“怎么,笑话没讲完就想跑?”

“说好了笑了就算数的!”叶小蓁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笑了嘛!”

程心雯只得放了叶小蓁,恨恨地说:“这个鬼丫头越学越坏!”说着,她一眼看到微笑着的康南,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

“大家都表演了,老师也该表演一个!”

全班都叫起来,并且拼命鼓掌,康南笑笑说:

“我出几个谜语给你们猜,猜中的有奖,好不好?”

“奖什么?”程心雯问。

“奖一个一百分好了,”叶小蓁说,“猜中的人下次语文考多少分都给加到一百分。”

“分数不能做奖品!”康南说,“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准备一样礼物送给她!”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谜语,大家看上面是:

1.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送别离。(打一物)

2.有土可种桑麻,有水可养鱼虾,有人非你非我,有马可走天涯。(打一字)

3.一轮明月藏云脚,两片残花落马蹄。(打一字)

4.两山相对又相连,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

5.年少青青到老黄,十分拷打结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弃旧怜新撇路旁。(打一物)

6.粉蝶儿分飞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无音讯,这阳关易去难回。(打一字)

一时,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许多人在石头上乱画地猜着,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会儿,在手心写了一个字,然后说:

“老师,第六个很容易猜,应该是个邻居的邻字[2]。第一个大概是谐音的谜语吧?”

康南赞许地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惊。他点点头说:

“不错。”

“那么,第一个谜语是不是伞?”江雁容问。

“对了。”

在几分钟内,江雁容连着猜出两个谜语,大家都惊异地望着她,叶小蓁说:

“幸亏不是奖分数,要不然也是白奖,江雁容语文根本就总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语地喃喃着说:

“我说的嘛,他们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会儿,叶小蓁猜中了第二个,是个“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个,是“草鞋”。程心雯没有耐心猜,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又去猜那个,看到江雁容一连猜中三个,她叫着说:

“老师干脆出给江雁容一个人猜好了!这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要老师表演,老师反而弄了这些个东西来让我们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书本奋斗,结果老师又弄出这个来,我们上了老师的当!”

同学们一想不错,就又都大闹起来。康南看看情况不妙,显然不表演无法脱身,只好说:

“我也说个笑话吧!”

“不可以像叶小蓁那样赖皮!”程心雯说。

康南笑笑说:

“从前,有一个秀才,在一条小溪边散步,看到河里有许多小鱼在溜来溜去地游着,于是就自言自语地说:‘溜来溜去!’说完,忽然忘记溜字是怎么写的,就又自言自语地说:‘溜字应该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因为是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意思。’刚好有个和尚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就说:‘别的字我不认得,水边一个去字应该是个法字,我们天天做法事,这个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听了,恼羞成怒地说:‘我是秀才,难道还不知道溜字怎么写吗?明明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和尚说:‘绝对不是水字边一个去字!’两人就争执了起来,最后,闹到县官面前。这个县官也目不识丁,心想秀才一定对,和尚一定错,就判决溜字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并判将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听了,高声叫着说:‘自从十五入溜门,一人溜门不二心,今朝来至溜堂上,王溜条条不容情!’县官大喝着说:‘王法条条怎么说王溜条条?’和尚说:‘大老爷溜得,难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吗?’”

笑话完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程心雯低声对江雁容说:

“康南真酸,讲个笑话都是酸溜溜的!总是离不开诗呀词呀的,这一点,你和康南倒满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和现在相像的话,不禁又红了脸。她偷偷地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地望着瀑布,乌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

大家在石头上坐腻了,又都纷纷地站了起来,程心雯提议去看山地姑娘跳舞,于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个竹棚里面,有一小块地方,是山地人专门搭起来表演歌舞,以赚游客的钱的。零零落落地放着几张凳子,还有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戏台。一个看门的小女孩看到她们来了,立刻飞奔进去报讯。没多久,七八个山地少女迎了出来,都穿着圆领对襟短褂和直筒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摆都镶着彩色阔边,上面绣满五彩的花纹。头上全戴着挂满珠串花珞的没顶小帽,手腕上套着小铃铛,赤脚,脚踝上也套着小铃铛。她们一出来,就是一阵丁零当啷的铃响,然后堆着笑,用生硬的“国语”招呼着:

“来坐!来坐!”

康南和学生们走进去,大家零乱地坐了下来,并且付了一场歌舞的钱。于是,那些少女跑到台上,胳膊套着胳膊跳了起来,边跳边唱,歌词是山地话,难以明白,调子却单纯悦耳。康南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如湘西一带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湾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烟,悄悄地溜到竹棚外面。

竹棚外面有一块小空地,围着栏杆。康南刚刚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个人倚着栏杆站着,在眺望那一泄数丈的瀑布。显然她根本没有到竹棚里去,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来。康南望着她的背影,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音,江雁容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脸上,她一点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地注视着他,好像他并不真正出现在她身边,而是出现在她梦里。她的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康南在她身边站住,被这张焕发着异样光彩的脸庞震慑住了,他默默地站着,觉得无法说话。好半天,他才轻轻地仿佛怕惊吓着她似的说:

“我看了你的日记。”

果然,他的说话好像使她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似乎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开始认清面前的环境了。她掉开头,望着栏杆外的小陡坡,轻声而羞涩地说:

“我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你不会笑我吧?”

“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地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

她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你妹妹的伤口好了吗?”

“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地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发地溜进了竹棚里。康南望着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着栏杆下面,这栏杆是建在一个小悬崖上,下面是个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着那激流猛烈地冲击岩石,看着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着那些激流造成的旋涡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地陷进了沉思之中。

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经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

“唉!明天还要考解析几何!”

“还有物理习题呢,我一个字都没做。”叶小蓁说。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一片愁云。

“我宁愿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何淇说。

“我不愿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张家华说。

“怕没有好东西吃,不能满足你斜倚栏杆剔板牙的雅兴吗?”程心雯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笑得很短暂。只一会儿,车上就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倚着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车窗上,头倚在手腕上,静静地注视着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边,用手支着头,不知在沉思着什么。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染红了她们的脸和手。但,没多久,太阳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气特别短,黑暗正慢慢地散布开来。

SEVEN

你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为自己编织了许多幻梦,然后又在现实中去渴求幻想里的东西。

“江雁容!”中午,班长李燕捧着一大沓改好的作业本进来,一面叫着说,“康南叫你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记本!”

程心雯耸耸肩,望着江雁容说:

“康南就喜欢这样,不把你的日记本交给班长拿来,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

江雁容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失去单独去取日记本的勇气,她跑到后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着她的手臂走着,嘴里轻快地哼着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审视了她几秒钟,说:

“你这两天不大对头。”

“你也不大对头。”周雅安说。

“我吗?”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出来你会骂我,”周雅安说,“我和小徐的误会解除了,我们已经讲和。”

“老天!什么是误会?他的女朋友吗?”江雁容说。

“是的,他否认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说那只是普通同学,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

“你相信了?”江雁容问。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开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强自己相信。”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办法,”周雅安说,望着脚下的楼梯,皱皱眉头,“我爱他,我实在没有办法。”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说: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的枷锁》那本书,你已经被锁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辈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债!”

周雅安不说话,她们走到康南的门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门,周雅安拉住她说:“该我问问你了,你这两天神情恍惚,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都没有。”江雁容说。

“那个附中的学生还在巷子里等你吗?”

“还在。”

“你还没有理过他?”

“别胡思乱想了,我下辈子才会理他呢!”江雁容说,伸手敲门。

门开了,康南看着江雁容,有点诧异她会拉了一个同伴一起来。江雁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说:

“我来拿日记本。”声音淡淡的。

康南回转身子,有些迟疑,终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记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周雅安很快地扫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脸上毫无表情。康南把本子递给江雁容,她默默地接了过去,对康南迅速一瞥,她接触到一对十分温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地说了一声谢,几乎是匆忙地拉着周雅安走了。

走出单身宿舍,在校园的小树林外,周雅安说:

“我们到荷花池边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地走过去,她们在荷花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周雅安从旁边的一株茶花树上摘下一个红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拨弄着。江雁容打开了那本日记,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信笺从里面落了下来,她立即拾起来。周雅安装作没有看见,走到小桥上去俯视底下的水。江雁容紧紧地握着那张信笺,觉得心跳得反常,打开信笺,她看了下去:

孩子:——

看了这个称呼,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好半天,才继续看下去: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