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琼瑶经典作品:光影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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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窗外(4)

有人敲门,康南走到门边去开门,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渴望有人来打断他的思潮。门开了,外面站着的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这两个女孩并立在一块儿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会造出这样两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样的两只胳膊一个身子两条腿,会造出如此差异的两个身材。江雁容手里捧着班会记录本,说:

“老师,请你签一下名。”

“进来吧!”康南说。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进来,康南接过记录本,大致地看了看,导师训话及开会经过都简单而扼要地填好了,笔迹清秀整齐,文字雅洁可喜。康南在导师签名那一栏里签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给江雁容,这本子是要由学术股长交到教务处去的。江雁容接过本子,对康南点了个头,就拉着周雅安退出了房间。康南望着她们手挽手地走开,竟微微地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她们会谈一点什么的。关上了房门,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烟。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单身宿舍,周雅安说:

“康南是个怪人,他的房间收拾得真整齐,你记不记得‘行尸走肉’的房间?”“行尸走肉”是另一个老师的外号,这缺德的外号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实际,因为这老师走路时身体笔直,手臂不动,而且面部从无表情,恍如一具僵尸。这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懒。

“还说呢!”江雁容笑着说,“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让人不好意思,谁知道中午十二点钟他会睡觉,而且房里那么乱!”

“谁叫你们不敲门就进去?”周雅安说。

“都是程心雯嘛,她说要突击检査一下,后来连程心雯都红了脸。”

她们走到单身宿舍边的小树林里,周雅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

“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参加大扫除。”

“等会儿叶小蓁要把我们骂死,程心雯也缺德,选叶小蓁做服务股长,这下真要了叶小蓁的命!”

“叶小蓁还不是缺德,怎么想得出来选程心雯做风纪股长!”周雅安说。

“这下好了,全班最顽皮的人做了风纪股长,最偷懒的人做了服务股长!”

“我包管这学期有好戏看!”周雅安说。

江雁容在一张石桌前坐下,把记录本放在一边,谈话一停止,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蔷薇花,她那对梦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彩,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她并不很美丽,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着,只一会儿,那对柔和的眼睛就变得沉郁了,眼光也从灿烂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乱的小草,被践踏成枯黄一片。

“唉!”她叹了口气。

“唉!”在她旁边的周雅安也叹了口气。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着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对冷静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脸庞。程心雯总说周雅安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这冷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炙热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会儿,问: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周雅安反问。

“我在想,高三了,功课更重了,我一定应付不好,妈妈爸爸又不谅解我,弟弟妹妹只会嘲笑我,我怎么办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真的不知道!我总是想往好里做,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在学校不能做好学生,我是个标准的失败者!周雅安,我讨厌现在的这种生活,读书!读书!读书!又不为了兴趣读,只是为了考大学读,我但愿山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爱,不被这些书本束缚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么的弄得头昏脑涨。让我自在地生活,念念诗词,写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现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自由安排,人哪,多么可怜!”她摇摇头,薄薄的嘴唇闭紧了。

“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说,对于江雁容那个小脑袋中装的许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解一部分,“你的问题很简单,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过日子了!”

“你以为行吗?”江雁容说,“好不容易读到大学毕业,然后无所事事地整天念诗填词,与花草山水为伍,你以为我父母会让我那样做吗?哈,人生的事才没那样简单呢!到时候,新的麻烦可能又来了。我初中毕业后,想念护士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技术,然后就去体验生命,再从事写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读高中,他是为我的前途着想,认为进高中比护士学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给我安排的路去走,这生命好像不属于我的。”

“本来你的生命也属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说。

“如果我的生命属于父母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我’的观念呢?为什么这个‘我’的思想、感情、意识、兴趣都和父母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不是一具木偶呢?为什么这个‘我’又有独立的性格和独自的欲望呢?”

“你越说越玄了,”周雅安说,“再说下去你就连生命都要怀疑了!”

“我本来就对生命怀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地说:“想想看,每个生命的产生是多么偶然!如果我妈妈不和爸爸结婚,不会有我,如果妈妈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结婚,都没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说,“别再如果下去了,这样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将来干脆念哲学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说,“不谈我,谈谈你的事吧,好好的叹什么气?不要告诉我是为了小徐,我最讨厌你那个小徐!”

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语。

“说话呀!怎么又不说了?”江雁容说。

“你还叫我说什么!”周雅安愣愣地说。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几秒钟,叹口气说:

“唉,我看你是没办法的了,你难道不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吗?小徐那个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讲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周雅安无可奈何地说,那对冷静的眼睛也显得不冷静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问。

“是这样,他上次给我一封信,横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没有看到,他现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够,说我连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么办?”“他简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说,“我是你的话,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闹!”

“那不行,江雁容,你帮我想个办法,我怕会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无助地说。

“真奇怪,你这么个大个子,什么事都怪有主见的,怎么在感情上就这样脆弱!”

“你不懂,江雁容,你没有恋爱过!”周雅安低声说。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后说,“周雅安,你太顺从他了,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欢看你着急的样子,所以乱七八糟找些事来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无道理吗?我告诉你,治他这种无中生有病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这样会吹了,江雁容,你帮个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义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要他不要这样待我,他会相信你的话,上次也亏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讲和的!”

“我实在不高兴写这种信!”江雁容噘着嘴说,“除非他是大傻瓜才会不知道你没有别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烦!我还没写信就一肚子气了,如果一定要我写,这封信里准都是骨头和刺!”

“你就少一点骨头和刺吧,好吗?江雁容,算你帮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恳求地说。

“好吧,我就帮你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根本和小徐绝交!他不值得你爱!”

“别这样说,好不好?”周雅安说。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着周雅安的脸说,“你到底爱小徐些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爱他,失去他我宁愿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你这样倾心的!”

“有一天,等你恋爱了,你就会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也尝试过绝交,可是……”她耸耸肩,代替了下面的话。

“我想我永不会这样爱一个人!”江雁容说,“不过,我倒希望有人能这样爱我!”

“多自私的话!”周雅安说,“不过,不是也有人这样爱你吗?像那个永不缺席的张先生,那个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学生……”

“得了,别再说了,恶心!”

“别人喜欢你,你就说恶心,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有一天,等你碰到一个你也爱的人,我打赌你也是个热情得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那时候你就不会笑我了!”

“告诉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着,腼腆地说,“我也曾经幻想过恋爱,我梦里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找不出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会恋爱!我的爱人又要有英雄气概,又要温柔体贴,要漂亮潇洒,又要忠实可靠,哈,你想这不都是矛盾的个性吗?这样的男人大概不会有的,就是有,也不会喜欢我这个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当爱情来的时候,你会一点也不管你的幻想了!”

“你的话太情感主义,那种爱情会到我身上来吗?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也希望能好好地恋一次爱。我愿爱人,也愿被人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哪本书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话,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现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伤的,就是爸爸妈妈不爱我,假如我恋爱了,恐怕就不会这样重视爸爸妈妈的爱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像爱小弟小妹一样来爱我,但是他们不爱我。奇怪,都是他们生的,就因为我功课不好,他们就不喜欢我,这太不公平!当然,我也不好,我不会讨好,个性强,是个反叛性太大的女儿。周雅安,我这条生命不多余吗?谁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周雅安说,摸了摸江雁容的头发。

江雁容把头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们默默地坐着,好久都不说话。半天之后,江雁容低声地说:

“好周雅安,我真想听你弹吉他,弹那首我们的歌。我突然间烦恼起来了。”

“你别烦恼,你一烦恼我也要跟着烦起来了!”周雅安说。

江雁容跳了起来,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缠绕着她的烦恼都甩掉,她拿起班会记录本,大声说:

“走吧,周雅安,把这个先交到教务处去。该上楼了,她们大概已经扫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烦恼就都没有了,走!”

周雅安站起身来,她们一面向教务处走,江雁容一面说: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说,是苏德曼的《忧愁夫人》。他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轻触到他的额角,于是他就陷入忧愁里。我现在也常常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我。”

交了记录本,她们走上三层楼,才上了楼梯,江雁容又转头对周雅安说:

“我刚刚谈到忧愁夫人,我想,我有个忧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个快乐夫人,你看,她好像从来不会忧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着一桶水,追着叶小蓁泼洒,嘴里乱七八糟地笑骂着,裙子上已被水湿透了。叶小蓁手上拿着个鸡毛掸,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门口乱糟糟地挤着人看她们“表演”,还有许多手里拿着抹布扫把的同学在呐喊助威。周雅安叹口气说:

“看样子,我们还是没有把大扫除躲过去,她们好像还没开始扫除呢!”

“叶小蓁的服务股长,还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不过,我真喜欢叶小蓁,她天真得可爱!”望着那追逐的两个人,她笑着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里。

THREE

“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

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地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不禁冲口而出地念:

“落霞与孤鹜齐飞!”

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在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地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这是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

“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性恋?”江雁容问。

“嗯。”

“别提了,真无聊!”

“可是,”周雅安笑嘻嘻地望着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地红了,映着霞光,红色显得更加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

“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说,欣赏地望着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