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急忙要告诉您,我亲爱的,拉塔齐亚叶夫给我在一个作家那儿找到工作了。有个人去找他,给他带去一厚叠手稿——谢天谢地,工作真不少。不过手稿上字迹都很潦草,我不知道怎么动手抄写;他们要求抄得愈快愈好。手稿上有些地方简直写得叫人没法看懂……我们讲好每抄一页给四十戈比。我写信告诉您这件事,我的亲人儿,就是说,我马上就有额外收入了。好吧,再见了,亲人儿。我要开始工作了。
您的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三日
我亲爱的朋友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已经有三天没给您写信了,我亲爱的,那是因为我心里烦得很,定不下神来。
前天贝科夫又上我这儿来。费奥多拉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我打开门,一看到他,就大吃一惊,吓得呆住了。我觉得我的脸色发白了。他照例笑哈哈地走进屋里来,搬过一把椅子来坐下。我呆了好半天,然后才坐到屋角落里去做活儿。他很快就不笑了。大概是我的外貌使他感到惊讶。我近来消瘦得厉害,我的脸颊和眼睛都陷进去,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真的,一年以前认识我的人,现在可认不出我来了。他朝我凝视了半天,终于又快活起来。他说了几句话,我记不得我是怎样回答他的,他又笑了起来。他在我家里待了整整一个钟头,他跟我谈了许多话,详细问了许多事情。最后,临走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我照样逐字逐句地写给您看):“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们私下里说句老实话,您的亲戚、我的知己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真是个下流的女人。”(这时候他还骂了一句难听的话。)“她把您的表妹引到歪路上去,也把您给毁了。在这件事情里,我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不过这也是平常的事情。”这时候他放声大笑起来。然后他说,他不善辞令,不得不解释的话,高尚的职责要求他讲的话,他已经说了,其余的事他要用几句简短的话说清楚。接着他对我说,他向我求婚,他有责任恢复我的名誉,他很有钱,结婚以后他要带我到他草原上的田庄去住,他打算在那儿猎兔子,永远不再到彼得堡来,因为在这儿彼得堡,他有一个他说是不争气的侄子,他发誓要取消那个侄子的继承权,为此,为了想要有合法的继承人,他才向我求婚,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着他说,我过的生活太苦了,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难怪要生病。他预料说,我要是在这种地方再待上一个月,准会把命送掉。他说彼得堡的住房都糟得很,最后他问我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
他的求婚使我胆战心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哭了起来。他以为我流下的是感激的眼泪。他对我说,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个善良、有感情、有知识的姑娘,但是这次他详细了解了我目前的品行以后,才毅然作出现在的决定。这时候他问起您,他说他都听说了,说您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他不愿意欠您的情,他问我五百卢布够不够偿还您曾经给我的一切照应?我对他解释说,您给我的种种照应,绝不是用金钱能够偿还的。他对我说,这是胡说,这是小说里的事。他说我还年轻,爱读诗,他说读小说只会败坏道德,他就讨厌任何书。他劝告我要活到他这把年纪才能谈论人。“那时候,”他补了一句,“您就了解人了。”接着他说,他要我认真考虑他的求婚,我要是对这样重大的事情草草作出决定,他是会很不高兴的。他补充说,草率和冲动会毁掉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但是他急切地希望能得到我的圆满答复,否则的话,他只好在莫斯科娶一个商人的女儿,因为他说他发誓要取消他那不争气的侄子的继承权。他硬在我的刺绣架子上放了五百卢布,据他说是给我买糖果的。他说我在乡下会发胖,面孔胖得像圆面饼一样,我在他那儿能过上称心的日子。他说他现在有许多事情要办理,成天在外面奔走,他是抽空来看我的。说完,他匆匆地走了。我想了很久,想得很多,左思右想,很痛苦,我亲爱的,最后我终于作出了决定。我要嫁给他,我应该同意他的求婚。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洗刷我的耻辱,恢复我的好名声,使我摆脱未来的贫穷、困苦和不幸。我对未来还有什么期望?我对命运还有什么企求?费奥多拉说,不要丢掉自己的幸福。她说,在当前的情况下,还能指望有什么别的幸福呢?至少我找不到其他出路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怎么办呢?我干活儿把身体拖垮了,现在我不能经常干活。去当佣人吗?我会苦恼得憔悴下去,况且我又不会讨好别人。我天生多病,因此总成为别人的累赘。当然,我现在去的不是天堂,但是叫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叫我怎么办呢?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呢?
我不请您帮我出主意。我要独自思考。我现在告诉您的这个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我要立刻把这个决定告诉贝科夫,他正迫不及待地等我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说他的事务急着要办,他不得不走,不能为一点小事拖延下去。上帝才知道我会不会幸福,我的命运掌握在他那神秘莫测的手掌之中,但是我打定了主意。据说贝科夫是个善良的人,他会尊重我;也许我会同样地尊重他。对我们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相信您会理解我的苦衷。不要打算改变我的主意。您只会白费心思。环境逼迫我这样做,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我起初非常惊慌,但是现在比较平静了。今后怎么样,我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就让上帝来安排!……
贝科夫来了;这封信我不写下去了。我还有许多话想跟您说。贝科夫已经进来了!
瓦·杜
九月二十三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亲人儿,我急忙给您写回信;亲人儿,我急忙要告诉您,我感到十分惊奇。这件事总有点不对头……昨天我们埋葬了戈尔什科夫。是的,当然,瓦兰卡,贝科夫的举动很大方;不过您呀,我的亲人儿,您就这样同意了?当然,一切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旨;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就是说这件事也一定是这样;当然,上帝的意旨是良善的,却也是猜不透的,命运也是这样,它们都是一个样。费奥多拉也同情您。当然,您马上会幸福的,亲人儿,您会心满意足的,我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小天使,不过您瞧,瓦兰卡,这件事怎么来得这么快呀?……是的,有事……贝科夫先生有事,——当然,谁没有事呀,他也可能有事……他从你们那里走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他。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甚至可以说是个十分出众的男子。不过事情总有点不对头,问题根本不在于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只是我不知怎的总感到心烦意乱。我们今后怎么再通信呢?我,我,就要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都细细想过了,我的小天使,我都细细想过了,正像您在信中要求我的那样,我设身处地替您想过种种客观的因素。我已经抄完二十页稿子,可是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亲人儿,您就要走了,那么您还得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买各种式样的鞋子、衣服,凑巧我有一家熟识的铺子在豌豆街上;您记得不记得,我还给您描写过一番呢?可是不!您怎么啦,亲人儿,哪能这样!您现在可不能走,根本不能走,无论如何不能走。您得买好多好多东西,还得备好一辆马车。何况现在天气这么坏。您瞧,下着倾盆大雨,潮气那么重,还有……还有,您会着凉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心口会着凉的!您平素怕陌生人,可是您还要走。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跟谁做伴呀?费奥多拉说您交了好运……她真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她想把我毁了。您今天去不去做晚祷,亲人儿?我可以上那儿见到您。您是个有知识、有美德、有感情的姑娘,亲人儿,这句话说得对,完全对,不过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您看怎么样,亲人儿?还是让他娶个商人的女儿吧!我要来看您,我的瓦兰卡,天一黑我就来,待上个把钟头。现在天色黑得早,我可以来。亲人儿,今天我一定上您这儿来,待上个把钟头。您现在在等候贝科夫;等他一走,那就……您等着吧,亲人儿,我会来……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七日
我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贝科夫先生说我一定要有三打荷兰麻布衬衫。这样就得赶紧找女裁缝来做两打,因为我们的时间太少了。贝科夫先生生气了,他说做几件衣服哪有这么繁难。过五天我们就要举行婚礼,婚后第二天我们就动身。贝科夫先生很着急,他说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犯不着浪费许多时间。我忙得精疲力竭,站也站不住。要做的事情一大堆,也许,根本没有这回事倒还好些。还有,我们缺少丝织花边和饰带,所以还得买,因为贝科夫先生说,他不愿意他妻子的模样儿像个厨娘,还说我一定要“叫所有的地主太太自惭形秽”。这是他自己说的。所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请您到豌豆街希芳太太那儿去一趟,请求她,第一,派几个女裁缝到我这儿来,第二,劳她驾亲自来一趟。我今天病了。我们新搬的房子里冷得很,又是乱糟糟的。贝科夫先生的姑妈年岁大了,喘气也困难,我担心她会在我们动身以前死去,但是贝科夫先生说没有关系,她的病体会康复的。我们的屋子里乱七八糟。贝科夫先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仆人们都溜走了,连人影儿也不见。往往是只剩费奥多拉一个人服侍我们,而贝科夫先生的总管家也不知去向,已经有两三天不见他的踪影了。贝科夫先生每天早晨来,老是发脾气,昨天还动手打了管家,为了这件事警察局还来找他的麻烦……没有人可以带信给您。我就邮寄了。哎哟!我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请您还要对希芳太太说,一定要换一下丝织花边,要跟昨天的花样相配,请她亲自带新花样来给我挑选。您还要对她说,我改变了主意,无袖胸衣上要绣细花。还有,手帕上的字母要用绷子绣,听见没有?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您可别忘记,要用绷子绣!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儿给忘了!请您转告她,看在上帝面上,短披肩的垂片要做得鼓起来,衣襟要镶边,还有领子要滚丝织花边或者大荷叶边。请您转告她,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的
瓦·杜
附言:我拿这么多事情来麻烦您,真觉得不好意思。前天您已经为我跑了整整一个早晨。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乱七八糟,我身体又不好。您不要怨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多么苦恼呀!唉,前途茫茫,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敢展望我的未来。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我简直是在迷雾中过日子。
附言:看在上帝面上,我的朋友,我刚才对您说的几桩事情,您可别漏了一桩。我老担心您会弄错。您要记住,要用绷子绣,不要平绣。
瓦·杜
九月二十七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您托我的几件事情,我尽力办理了。希芳太太说,她自己也想到要用绷子绣,她说这样更合适,或者还说了别的什么话,我可不知道了,我没听清楚。还有,您在信中提到荷叶边,她也讲到荷叶边。亲人儿,不过我忘了她是怎么讲到荷叶边的。我只记得她讲了许多话,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她说什么来着?好在她自己会通通告诉您的。我的亲人儿,我实在累得要命。今天我连上班也没有去。不过,我的亲人儿,您不必失望。为了使您安心,我打算跑遍所有的铺子。您在信中说您不敢展望未来。不过今天晚上六七点钟您就通通知道了。希芳太太要亲自来看您。所以您不必失望;您要满怀希望,亲人儿;说不定一切都会顺顺当当,——您瞧着吧。我老是操心那些荷叶边,——唉,该死的荷叶边呀,荷叶边!我要来看您,小天使,我要来,一定来;我走近您家的大门已经两回了。可是贝科夫却……我想说,贝科夫先生却老是爱发脾气,所以我就不便……咳,别提啦!
马卡尔·杰武什金
九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看在上帝面上,您赶快到珠宝匠那儿跑一趟。您对他说,不要用珍珠和绿宝石镶耳环了。贝科夫先生说,这太阔气,价钱太贵了。他发脾气,说他已经掏出那么多钱,说我们在抢劫他的钱财。昨天他还说,如果早知道开销这样大,他就不会来结这门亲事了。他说我们举行婚礼以后马上动身,不请客,叫我别梦想跳舞了,快活的日子还早着呢。瞧,他竟说出这种话来!上帝明白我是不是要这些排场!一切事情都是由贝科夫先生一个人做主的。我不敢吭一声,他性子暴躁得很。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瓦·杜
九月二十八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不,那是珠宝匠说,“遵命”。我一开头本来想讲我自己:我病了,不能起床。现在正是要出力奔走的紧要关头,我却得了感冒,真见鬼!我还要告诉您,祸不单行,大人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对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大发雷霆,大声叱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怪可怜的。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您。我还想给您写点什么,不过就怕打搅您。亲人儿,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也许您会觉得……咳,别提啦!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