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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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夜(7)

我听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讲这些话,忍不住哭,又忍不住笑。他要吹起牛来,多么头头是道呀!书已经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摆到书架子上。波克罗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头儿被邀请吃午餐。这一天我们大家非常快活。饭后我们玩方特[11]、打扑克。萨莎尽情地嬉戏,我也不落在她的后面。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亲切,老是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谈,但是我躲开了。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都是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我的黯淡的日子开始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愈来愈慢,好像不高兴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这样热衷于回忆我的幸福日子里我那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幸福的日子不长,紧跟着来的是苦难,沉重的苦难,天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我上面描写了过生日的情景,从那天起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谋个职业而到处奔波,因为他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正像所有的肺痨病人一样,他到最后一分钟也还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人家让他去当教师,可是他厌恶这个行业。由于身体有病,他又不可能在公家机关里工作。何况要等很长时间才能领到第一次薪俸。总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秋天来了。每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出门,东奔西走,苦苦哀求人家,想找到一个职业。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常淋雨,浑身湿透,最后终于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床……他死在深秋,在十月末梢。

在他整个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照料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难得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是说梦话,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到他的职务,说到他的书,说到我,说到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许多情况,这些情况过去我是不知道的,甚至是料想不到的。在他刚生病的那段时期,我们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朝他们看,他们也就不再责备我同情波克罗夫斯基了,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我来,然而这是难得的事。他几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有时候他整夜好像在跟什么人讲话,讲一些含含混混、莫名其妙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的窄小的房间里引起低沉的回声,像在坟墓里一般,那时候我真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像是发狂了。他太痛苦,太难过了。他的一声声呻吟,撕裂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有点儿惊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祷告,求上帝让他早点断气。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睡在走廊里,就在儿子房门口,在地上铺一条草席。他时不时走进房间里来,他那副模样儿真可怕。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悲痛万分,简直失魂落魄了。他非常害怕,脑袋老是摇晃着。他浑身发抖,只顾悄声儿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我看他悲痛得快要发疯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头儿精神上受尽折磨,实在精疲力竭,便倒在草席上呼呼地睡着了。八点钟,儿子快要咽气,我叫醒了父亲。这当儿波克罗夫斯基神志非常清醒,跟我们大家告别。真是怪事!我哭不出,但是我的心碎了。

但是最折磨我、使我痛苦到极点的是他的临终时刻。他老是用他那转动不灵的舌头说话,一个劲儿地要求着什么,然而我一点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心如刀割!他有整整一小时焦躁不安,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尽力用一双冰凉的手做出某种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央求着,但是他说出来的只是一些连贯不起来的声音,我又一点听不懂他的话。我把屋里的人都带到他面前,给他水喝,但是他始终愁苦地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要我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瞧一瞧白天,瞧一瞧人世间,瞧一瞧太阳。我急忙拉开窗帘,但是这一天清晨又黯淡又凄凉,正像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太阳没有出来。雾霭遮住了天空,天色雨蒙蒙,阴沉而凄凉。细雨叩打着玻璃窗,一道道冰冷的肮脏的水流淌着。一片昏暗。微弱的晨光透进房间里来,勉强跟圣像前神灯的摇曳的灯光交相辉映。临终的人无限悲戚地瞧了我一眼,摇摇头。过一会,他死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买了一口薄皮棺材,租来一辆拉货马车。为了抵付一切费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死者的所有的书和所有的东西通通拿走。老头儿跟她吵呀,闹呀,拼着命从她那儿把书夺下来,装满自己所有的口袋,塞在帽子里边,身上到处放书,接连三天就这样带着书跑来跑去,甚至上教堂去的时候也不肯放下。在这些日子里,他神魂颠倒,痴痴呆呆,一直在棺材旁边转来转去,莫名其妙地张罗个不停,一会儿整整死者额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它拿走。可见他心乱如麻,思想没法集中。妈妈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没有去教堂参加丧礼。妈妈有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本来准备去的,因为跟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场,就没有去。只有我和老头儿去。在入殓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对未来有什么预感似的。我在教堂里几乎站不稳。最后,棺材盖起来,钉上钉子,放在货车上,运走了。我只送了一条街。货车跑得快起来。老头儿跟在后面追,一边大声哭着。由于奔跑的缘故,他的哭声发抖,并且断断续续。可怜的老头儿帽子掉在地上,也不站停下来捡。他的头被雨淋湿了,这时候又刮起风来,刺骨的雨夹雪鞭打着他的脸。老头儿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哭着从货车的这一边奔到另一边。他那旧礼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两个翅膀。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都露出书,他的双手抱住一本大书,紧紧地抱住不放。过路人脱下帽子,画着十字。有些人站停下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书时不时地从他的口袋里掉到泥泞的路上。人家叫他停下,告诉他书掉在地上了。他把书捡起来,又去追赶货车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婆跟随着他一起送殡。后来,货车拐个弯,我看不见了。我回到家里,非常伤心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妈妈,吻她,泣不成声,害怕地紧贴着她,好像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搂在怀里,不肯交给死神……但是,死神已经在等候我可怜的妈妈了!……

六月十一日

昨天我们到岛上去游逛,我是多么感谢您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地方多么清新,多么美好,那地方真是一片浓绿!我好久好久没有看见青葱的草木了。我在病中总觉得我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想想,我昨天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啊!我昨天显得有点忧郁,您可不要为此生我的气。其实我很高兴,很轻松,但是,在我最高兴的时刻,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忧郁。至于我哭,那不值得一提,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要哭。我多愁善感,我的念头都是病态的。灰白的、无云的天空,日落,黄昏的静寂——就是这么些景象,我不明白,昨天竟会使我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心头憋得难受,直想淌眼泪。但是为什么我给您写这些?这一切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要说清楚就更难了。可是,也许您会了解我的。又发愁,又想笑!真的,您的心地多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昨天您直勾勾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情,只巴望我高兴。不管遇到小灌木丛、林荫道还是溪流,您总要站停下来。您站在我的面前整理衣饰,朝我看了又看,仿佛您在向我展现您的所有。这说明您的心地多么厚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就是为这一点才爱您的。好吧,再见了。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把脚踩湿了,因而着了凉。费奥多拉也病了,这样,我们现在两个人都有病。您不要忘记我,要常常来看我。

您的瓦·杜

六月十二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还以为,亲人儿,您会把我们昨天的郊游写成真正的诗篇呢,谁知道您总共才写了一张普通的信纸。不过说实在的,您虽则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却描写得非常出色,非常精彩。不论是大自然、乡村的各种景色还是其他种种感受——总之,您把一切都描写得十分出色。我可就没有这种才能。我哪怕写满十张纸,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也描写不出来。我已经试过了。我的亲人儿,您来信说我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不会损害他人,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还说了许多夸奖我的话。您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亲人儿,这一切完全都是真的。我也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我自己也知道。但是,读到您写来的信,我的心不由得深受感动,接着各种沉重的念头都来了。您就听我说吧,亲人儿,我有些事情要讲给您听,我的亲人儿。

我要从我才十七岁开始进机关做事的时候说起。我担任公职的生涯已经快满三十年了。不消说,我穿破了一套又一套的制服。我成熟了,变得聪明了,会识人了。我生活过来了,我可以说,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过来了,甚至有一回人家提出让我领十字勋章呢。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对您撒谎。这又有什么用,亲人儿,那帮恶毒的人还是不择手段地欺侮我!我要对您说,我的亲人儿,我虽然是个无知的人,愚昧的人,但是我的一颗心跟旁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您知道不知道,瓦兰卡,那帮恶毒的人是怎样对付我的?这事儿说出来也真丢脸。您会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就因为我好说话,就因为我不声不响,就因为我心地善良!我不合他们的脾胃,我就受他们欺侮。起初他们说:“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此这般,……”后来变了腔调:“别去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而现在更干脆了:“不消说,这准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好事!”唉,亲人儿,您瞧,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切坏事都算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账上,他们竟使我们整个机关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名字挂在嘴上,不仅如此,还几乎把我的名字变成了骂人的代名词。他们连我的靴子、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身材都要百般指摘。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通通得更换才行!从我记不清的什么时候起,天天如此,没有例外。我习惯了,因为我对一切都能习惯,因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发生这一切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我损害过别人?我抢走了别人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我老是讨赏?我耍过什么阴谋?您连往这方面想也是罪过啊,亲人儿!我哪里会干这些事情?您只要瞧瞧我,我的亲人儿,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耍阴谋,施诡计,图自己发迹?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您倒还认为我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您比他们那伙人不知要好多少,亲人儿。最伟大的公民美德是什么?前两天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私人谈话中议论到,最重要的公民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说这话是开玩笑(我知道这是开玩笑),真正的意思是不要依赖别人,我就是不依赖别人!我的面包是我自己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是又干又硬的面包。但是面包是我用劳动挣来的,我完全有权利合法享用。我花些什么劳动!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做些抄写工作,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傲,因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我做抄写工作,这有什么关系呀!难道抄写工作有罪不成?他们说:“他是做抄写的!”他们说:“这是个抄抄写写的小官吏!”可是抄写有什么可耻?我写字写得很工整,很出色,看起来很舒服,大人也很满意。我替他们抄写最重要的公文。当然,我写文章没有文采,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是没有这种该死的本领。正是因为如此,我在机关里得不到提升,甚至现在我写信给您,我的亲人儿,也写得平铺直叙,没有艺术技巧,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如果大家都去写文章,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请您回答我,亲人儿。我现在意识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不能让胡说八道搅混自己的思想。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像老鼠,那我就算是一只老鼠吧!可是这只老鼠是有用的,这只老鼠能带来好处,人家养活这只老鼠,还要奖赏这只老鼠,——瞧,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老鼠!不过,这个话题谈得够多啦,我的亲人儿,我本来是不想谈这些的,就是因为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有时吐吐怨气也还是相当痛快的。再见了,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您是我的命根子!我要去,一定要到您那儿去,去看看您,我的心肝。您可不要烦恼。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吧,再见了,瓦兰卡。

衷心祝愿您幸福的人

马卡尔·杰武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