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跟着楚昭辅,楚昭辅看赵匡胤扔了赵普的锦囊,出于好奇,他悄悄地捡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将军会有什么磨难似的。
他撕开锦囊,见里面是一张黄绢,迎风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句话:“趋秦凤以避家祸!”他想,这太荒唐了,秦凤之地,现在在后蜀手里,那是刘家的天下,难道要我家将军投靠刘氏?反了不成?楚昭辅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赵普,是要害人啊!他把黄绢团了团,扔也不是,收着也不是,只得暂时塞在了胸口的贴肚兜子里。赵匡胤回京,到家时,父亲、母亲都已经在堂前等着了,他上堂屋拜见父母,磕头行礼。出去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裨将,而如今,他已经是殿前都虞候,位列禁军领袖,算是衣锦而还,父亲赵老太公、母亲杜老夫人甚是欢喜。然而,赵匡胤一磕头,杜老夫人却落泪起来:“儿啊,你总算回来了!”说着,杜老夫人欲言又止。
赵老太公安慰杜夫人:“儿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还伤心什么呢?应该高兴啊!”
杜老夫人说:“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日日担心,夜夜惊魂!苦了你那妻子贺氏啦。你先不忙着陪我们,先去看看她们母子吧!”
赵匡胤来到后院,贺氏带着几个孩子,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来,贺氏并不说话,上前款款施礼,赵匡胤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三个孩子,心里悲喜交集。他把战场上带回来的几件礼物给了德昭和两个女儿,见没有德秀,他就问:“德秀在哪里?”
贺金婵眼睛就红了,道:“将军,你鞍马劳顿,不忙问德秀,先歇息歇息。”
赵匡胤哪有心思歇息,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又问:“是不是出事了?”
贺金婵掉泪道:“都是为妻做得不好,有愧将军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孩子!”
赵匡胤慨然长叹,悲从中来!德秀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惹人疼爱,自己虽没有多少时间陪他,却是无论到哪里都记挂在心,然而此情此景,却让他不能自已,这孩子命短啊。隔日,符皇后邀赵匡胤进宫,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他让杜老夫人和贺氏准备了几样礼物,惴惴不安地来到永安宫。他有点儿预感,皇后是要跟他谈王燕儿的事。
进得宫来,太监王承恩正在等着他,他悄悄问王承恩皇后找他干嘛,王承恩笑笑,悄声说:“好事!”他心里就不安起来,肯定是要谈王燕儿的事了。
到了皇后跟前,一听,原来符皇后真要跟他谈王燕儿。进城那天下午,据说王燕儿觐见了符皇后,两人相谈甚欢。王燕儿给符皇后带来了北方的人参,符皇后身体一直不好,爱听“什么什么滋补品好”一类的话,王燕儿投其所好。谈起皇上赐婚,符皇后自然觉得是好事,不假思索就说这事她要来操办,一来二去,符皇后和王燕儿以姐妹相称起来。她觉得不能让妹妹委屈,这不,她主动召赵匡胤来商量婚事。
赵匡胤一听,把想了好久的一套话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禀道:“王燕儿,我把她当妹妹看,再说,她原本是有夫家的,丈夫失散了……”
“赵将军,你可不能像那些不中用的男人,只会要女人守节!”符皇后打断了赵匡胤的话,“本宫当年不也是如此么?再说,太后、太妃不也是么?”
赵匡胤被这样一问,愣住了,知道自己想的这套说辞,恰恰是被皇后不待见的,说来说去,说到符皇后的身上去了。
符皇后,出身名门闺秀,乃魏王符彦卿之女。后汉时,她曾嫁给大将军李守贞之子李崇训,李守贞据河中反叛,当时还是后汉枢密使的郭威奉命讨伐,李氏父子畏罪自杀。临死前,李崇训要先杀死全家人。符氏匿于帷幔后,李崇训找不到,只得自杀身亡。符氏从帷幔中走出来,对冲进来的军士说:“我乃魏王之女,郭将军与吾父交往甚厚,速报!”郭威闻报,立即前来相认,并把她带回符彦卿的魏王府,让她与父母团圆。郭威平时与符彦卿交好,见识了符氏的胆大心细,非常欣赏,符氏也拜郭威为义父。郭威养子柴荣镇守澶渊,媳妇刘氏病殁,郭威想到符氏,代儿提亲,柴荣遂纳符氏为继室。后来郭威自立,是为后周太祖,太祖驾崩,柴荣即位,册封符氏为皇后。
其实,不仅仅符皇后是再醮妇,太祖皇帝郭威一后三妃,分别是柴氏、杨氏、张氏、董氏,四任正室在嫁郭威之前均嫁过人。郭威的第一任正室柴氏,原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嫔妃,同光四年(926)四月,庄宗去世,柴氏等众嫔妃成了寡妇,继任的明宗李嗣源为减省开支,将柴氏等人裁撤出宫,发遣回乡。回乡途中,柴氏遇见了当时只是低级军官的郭威,美女识英雄,对其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反对,执意拿出一半的资财作为嫁妆,嫁给郭威。郭威对柴氏也一见钟情,两人结成夫妻。这郭威对柴氏一往情深,甚至把皇位让与柴荣,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正因为柴荣是柴氏的侄子,他才将其收为养子,以接班人来培养。
太祖郭威登上皇位时,柴氏早已过世,荒山寂寂无以为报,郭威力排众议,以死去的柴氏为皇后,并称赞她“体柔仪而陈阙翟,芬若椒兰;持贞操以选中珰,誉光图史”,以慰其在天之灵。为了柴氏,郭威没有立皇后,使“中宫虚位”,可见任何女人都无法取代柴氏的位置。可巧的是,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杨氏也是个寡妇,而且曾两次嫁人,两次守寡。杨氏年轻时,以美貌而被选入后梁赵王王镕宫中为姬妾。天祐十八年(921)十二月,王镕死于宫廷政变,杨氏在一片混乱中流落民间,后嫁给一个名叫石光辅的平民。数年后,石光辅也死了。郭威闻听杨氏美而贤,求娶为继室。郭威的第三任妻子张氏、第四任妻子董氏都曾嫁过人,都是丈夫殁后,嫁给郭威的。
赵匡胤想到这一层,暗暗后悔,感到自己太唐突了,说话太不成熟,城府不够,无意间让符皇后不快。符皇后恐怕不仅不会理解他,反而会责怪他。
果然,符皇后脸色不悦:“赵将军,你乃皇上肱骨,皇上器重你,封你为殿前都虞候,又把他皇妹赐婚给你,你该不是嫌弃人家不是处子之身吧?”
赵匡胤战战兢兢地起身,说话有点儿结巴:“不敢!不敢!只是家道贫寒,门庭贱微,怕皇妹来了受苦,末将又常年征战在外,不能照顾家庭,拙荆苦苦支撑,不敢有负!是故才有迟疑。”
符皇后不待赵匡胤说完,接口道:“赵将军,你是聪明人,皇上要重用你,你不娶王燕儿,皇上怎么放心?本宫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倒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合适,听说你有四子,不正好需要人照顾吗?王燕儿聪明伶俐,定能上下周全,帮你里外照应。”
赵匡胤心里对符皇后这番话早有准备,但是,符皇后亲口说出,自己内心还是深感震颤。当年柴荣做太子的时候,他就追随柴荣,两人经历无数阵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柴荣一朝身为皇上,两人就判若云泥,确是只能以君臣来论关系了。
符皇后看出赵匡胤在走神,她安慰道:“放心,皇上不也是想的让你们兄弟亲上加亲吗?再说了,王燕儿也是你自己选的,她不是已经照顾过你了吗?你还能始乱终弃?至于金银财货,我会为王燕儿准备,她来你们家,不会让你们吃亏,一定让你们风风光光的。”
赵匡胤心里实实在在很为难,财货金银,他并不稀奇。此刻,符皇后许诺得越多,他心里就越不踏实,相反还有些反感,如果王燕儿真的带着天子之威财来他赵家,这哪里是什么福气?分明是祸害么!
赵匡胤正想着如何答话,忽听得太监王承恩急匆匆跑进来,他对符皇后行了个礼,然后对赵匡胤道:“赵将军,皇上急着找您呢!您赶快去吧,皇上急得火烧火燎的!”
“啥事啊?这么急?”符皇后问道。
王承恩道:“向训、王景两位节度使,在凤州威武城被围,命在旦夕!”赵匡胤赶到勤政殿的时候,世宗和几个大臣正在讨论。
赵匡胤就听范质高声道:“先锋官胡立被俘,我西征大军全军被困于威武城,进不得,依臣观之,只有退!”
魏仁浦道:“西征军已越出我大周范围,蛮夷之地,地广人稀,人不可教化,地不可耕种,数百年来,即使是大唐盛世,也没有真正实现对秦、成、阶、凤的真正统治,我大周又何苦去占领呢?在臣看来,我们只要用王道以德化之即可,数十年后,他们必感念我大周的王道政治,而来归附。”
新科进士校书郎杨徽之也在座,杨徽之道:“我大周立国不久,民未得生息,兵未得休养,国力不济而伤兵累财,大忌也!王章奏折说沿途州县接济不力,而在臣看来,非为接济不力,而在无力接济也!”
世宗皱着眉头,看赵匡胤进来,立即招呼他上前:“赵匡胤,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秦凤之战,该如何处置?”
赵匡胤不假思索道:“皇上,秦、成、阶、凤四州,乃后蜀布局在我胸口的利器,非除之而不能安!后蜀伪主孟昶托高自大,尝北联刘承钧,南骚李璟,对我大周心怀叵测,皇上持国既稳,本应先行解决此四州之危!”
世宗摆摆手,他很认同赵匡胤的说辞,但希望赵匡胤快点说出有决断的话来:“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是武将,不是文人,请你说说,战事如何?如今之计,是打还是不打?如何打?你可敢打?”
赵匡胤看看魏仁浦、王朴,发现这里竟然没有武将,都是文人。赵匡胤知道,世宗的想法是打,而且要打胜,他不假思索地表白道:“末将喜欢兵书舆地,也曾研究过秦、成、阶、凤四州军事,末将愿领军驰援王章将军,臣愿立军令状,不胜不还。也请皇上颁诏王章将军,令其为西南行营招讨使,同时传令‘四州不下,绝不撤兵!’”
赵匡胤心里其实还有个关于王燕儿的小九九,要是出征,王燕儿的事就可以推脱掉了,至少能缓一缓。这样想来,他的语调就越来越坚决了,感觉说话不由自主,舌头走在心的前面了,不仅把内心全暴露了,还说出了比心里想得更多的“心里话”。
其实,赵匡胤自己也感觉到了语调语速和口气不太合适,但是没办法,他就是做不到像那些文官那样四平八稳,“不成熟,太不成熟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范质、魏仁浦、杨徽之听得脸上挂不住了,王朴是新近提拔的左散骑常侍、端明殿学士,他看出了这些文官的不屑,抢在那些人前面道:“赵将军所言,虽不符合本官的见解,然本官却也不觉得有错处。只是军务无戏言,不知道赵将军要多少人,点多少将,多少日筹备,才能出征?如若不胜,又当如何?”
赵匡胤心里明白,这是王朴在试探他,此时,大周哪里还有士兵和大将?李重进驻扎在江淮,防备着南唐;韩通驻扎在深州、冀州,在那里挖河,防备契丹南侵;张永德在北面,监视着北汉的刘承钧。大周的大将们都用光了,那点儿军队也全用光了,哪里还能抽调人?
就是自己手下万余兵马,他也不敢全带走,否则谁保护皇上?
他狠狠心,说道:“皇上,我只带一千骑兵,其他全无要求!”
没待皇上回话,翰林承旨杨徽之冷嘲道:“赵将军,李廷珪可不是赵季札,也不是张元徽,将军别说是一千人,就是一万人,恐怕也有去无回。”
赵匡胤心里听了非常不舒服,但他捏着自己的手腕,让自己语气尽量平和:“皇上,秦居西而东,远交近攻,而能霸业;汉出西蜀而关中,由西而东向,完成天下一统,自古没有西不稳而能得东者,没有北不稳而能南向者……”
未等赵匡胤说完,世宗一扬手,手上的玉斧砸在了杨徽之的脸上,杨徽之满脸是血,“大胆杨徽之,你说自家人的丧气话,长别家人的威风,是何居心?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着,世宗转头对身边的护卫道:“把他拉出去,斩首!”世宗的声音斩钉截铁,听起来咬牙切齿,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大家没一个人料到世宗会如此,不过是一个殿前会议,大家有意见就发表意见,言无不尽,怎么皇上就要杀人了呢?
范质等几个文官,也都吓得跪倒一片,替杨徽之求情。王朴跪下道:“皇上,高平之战,斩杀阻我大军前进,挫我军队锐气的怯懦文武,乃是他们该死。而今在勤政殿上,大家不过是畅所欲言,各自陈述观点,杨徽之也是出于忠心,为赵将军担心,臣请暂且饶他不死,待赵将军凯旋之日,用事实说话,再让他悔悟不迟。”
世宗犹豫片刻,摆摆手,让大臣们起来,但气还是没有消:“好吧,不杀!打八十大板,打入天牢,等赵将军凯旋,再拿他算账!”
赵匡胤听世宗要杀杨徽之,也觉得过分了,他这会儿反而头脑冷静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现在他终于体验到了一次。王朴到底老辣,说话中和持正,不仅救了杨徽之,还给世宗一个台阶下。大军未出,就先杀大臣?使不得。
杨徽之虽然观点与己不合,但毕竟也是忧国忧民,发表一点儿见解,有道理就听从,没有道理就批评一下,哪里够得上死罪呢?他心里暗暗想,其实杨徽之说的也有道理,大军一路往西,道阻且长,别说一千人,就是一万人,也不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他劝皇上道:“皇上,如此危局,国家正是用人之际,臣请杨大人不弃,与臣一同出征,保杨大人戴罪立功,与臣一同凯旋!”
说完这话,赵匡胤对自己颇为满意:一是保杨徽之不死,显出自己的大气;二是带上杨徽之,显得自己容人纳贤,自己不仅不计前嫌,还要保护好杨徽之,和他一同凯旋,这个“保”字自己用得还是好的。
“你愿带杨徽之出征?”世宗追问道,世宗可能有点儿不相信赵匡胤是真想带着杨徽之出征。
“皇上,兵不在多而在勇,带兵则不在勇,而在谋。末将出征,正需要杨大人这样处事谨慎,而能思虑周全的谋士啊!”赵匡胤说这话,是从内心觉得领兵打仗,他身边需要一个能商议大事的谋士,一群武夫,成不了大事。再说了,领兵在外,需要时时有人写公文,事情大大小小,不能靠一张嘴说来说去,要落字为安,杨徽之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带在身边,定然有用。
赵匡胤说着,话音还没落,王朴就哂笑着忙不迭地接口:“赵将军,君前无戏言,此去一千军士,你觉得解围要多长时间?你可知,王章将军威武城下,翘首以待,随时可能全军覆没,南唐也对我们虎视眈眈。你此去,若是落了下风,恐怕南唐要加入后蜀阵营,那时,他们东西夹击我大周,我大周恐怕要遭灭国之灾!”
赵匡胤正想回答,却被王朴抢先道:“一个月!”
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王朴对自己有恨意?一个月,快马加鞭,来去一趟还差不多,还要打仗?
王朴死死地盯着赵匡胤,“一个月!”他搓着笏板,顾不得什么体面,像是怕赵匡胤反悔一样,他用袖子擦掉上面的字,在上面提笔就写。他急吼吼地不让赵匡胤说话,“赵将军,你要立军令状?一月不回,赵将军,不仅你本人不用回来了,你的家小全部灭门!”赵匡胤这才看清楚,王朴是在写军令状,要他签字画押!
世宗接过王朴手里的笏板,看了一眼,递给赵匡胤,声音柔和,像是在暗中请求:“赵匡胤,你此去肩负我大周江山社稷之托,只能胜,不能败!”
本来赵匡胤还要跟王朴理论一二,听世宗这样讲,知道世宗有难处。当初王章征西,范质等人本来就不同意,是世宗下的决心,如今,他要支持世宗,就要拿出行动,挺身而出,为世宗分忧。
赵匡胤点点头,拿起笔,在王朴的笏板上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些读书人,鬼点子太多了,胜了大周可保,大家都有功劳,败了,他赵匡胤人头落地,不仅自己遭殃,还要搭上家人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