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用“西之内”纸所印的旧书甚多,所以容易得到,废姓外骨的著述虽用铅印而纸则颇讲究,普通和纸外有用杜仲纸者,近日买得永井荷风随笔曰《雨潇潇》,亦铅印而用越前国楮纸,颇觉可喜。梁任公在日本时用美浓纸印《人境庐诗草》,上虞罗氏前所印书亦多用佳纸,不过我只有《雪堂塼录》等数种而已。中国佳纸印成的书我没有什么,如故宫博物院以旧高丽纸影印书画,可谓珍贵矣,我亦未有一册。关于中国的纸,我并不希望有了不得的精品,只要有黄白竹纸可以印书,可以写字,便已够了,洋式机制各品自无妨去造,但大家勿认有光纸类为天下第一珍品,此最是要紧。至于我自己写文章但要轻软吃墨的毛边纸为稿纸耳,他无所需也。
民国廿五年一月八日
(《风雨谈》)
◎买墨小记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唯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如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古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隃麋当尺鳞。仲仪所贻,苍佩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骨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骨董乎。我前作《骨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风雨谈》)
◎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的喜看别人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它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全晋文》中录王羲之杂帖,有这两章: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蔽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无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
我觉得这要比“奉橘三百颗”还有意思。日本诗人芭蕉(Basho)有这样一封向他的门人借钱的信,在寥寥数语中画出一个飘逸的俳人来。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去来君
芭蕉
日记又是一种考证的资料。近阅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项下有这几句话:
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丐殍载道。
同五十九年(1794)项下又云:
夏间米一斗钱三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盖往年专贵在米,今则鱼虾蔬果无一不贵,故小贩村农俱可糊口。
这都是经济史的好材料,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记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发见刊行的为《一茶旅日记》,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记事云:
二十七日阴,买锅。
二十九日雨,买酱。
十几个字里贫穷之状表现无遗。同年五月项下云: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桥下。
此外还多同类的记事,年月从略:
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桥被窃。
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忽想见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欢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爱他的日记,虽然除了吟咏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纪事,我却觉得他尽有文艺的趣味。
在外国文人的日记尺牍中有一两节关于中国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录于下,博读者之一粲。倘若读者不笑而发怒,那是介绍者的不好,我愿意赔不是,只请不要见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记,明治四十二年(1909):
七月三日
晨六时地震。夜有支那人来,站在栅门前说把这个开了。问是谁,来干什么,答说我你家里的事都听见,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块钱。完全像个疯子。说你走罢也仍不回去,说还不走要交给警察了,答说我是钦差,随出去了。是个荒谬的东西。
以上据《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译出,后面是从英译《契诃夫书简集》中抄译的一封信:
契诃夫与妹书:
一八九〇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轮船上。
我的舱里流星纷飞——这是有光的甲虫,好像是电气的火光。白昼里野羊游泳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名叫宋路理,他屡次告诉我,在契丹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烟醉了,睡梦中只是讲话,使我不能睡觉。二十七日我在契丹爱珲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渐渐的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去了。轮船簸动,不好写字。
明天我将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现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写的诗了。
十四年三月
(《雨天的书》)
◎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Tshekhob)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象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既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了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的简易的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的美的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的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的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是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吧。
十三年十一月
(《雨天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