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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过了两年,我和木木快毕业了。

毕业在那时是一件很令人头疼的事,因为所有大学毕业生,都要面对分配工作这一关。究竟分配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自己事先是一无所知的,只能等待,静静地等待。那种情形,简直就像基督教传说中埋在坟墓里的人,等待末日审判一样,不知为什么,你一下子就会升入天堂,又不知为什么,你一下子就会坠入地狱。

终于轮到木木和我了,这次是学生处找我们俩谈话。

“你是秦厚木?”

“是。”

“你是周诺威?”

“对。”

“你们是本届优秀毕业生,曾参与过重大发明项目,学校对你们很重视。作为有发展前途的人才,学校要对你们重点培养。现在,社会上正掀起轰轰烈烈的三大革命运动,青年们都要到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第一线去学习体验。上级已经正式下发文件,要求大学毕业生分配前,下基层锻炼一年。从你们的具体情况看,已经亲身参与技术发明,科学实验这项运动就不再安排你们了。但是,在弄丢部分发明资料这件事上,反映出你们头脑深处,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比较严重,世界观还需要到阶级斗争前线认真改造。经过研究决定,派你们到中苏边境,反修防修最前哨,松阿察河附近的友好村学校担任教师。那里过去与对岸交往密切,受修正主义毒害较深,现在是第一批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试点。考虑到你们都会俄语,到那里去,既能接受阶级斗争第一线的教育,迅速提高觉悟,又能发挥俄语特长,是一个非常好的安排。你们有什么意见?”

在这么一篇大道理,还有若明若暗点到的小辫子面前,谁还敢有什么意见呢?!

就这样,我和木木打着行李卷,离开哈工大,离开哈尔滨,前往僻远荒蛮的松阿察河畔。

离开哈尔滨时,周艳梅来送行。木木的爸爸秦明远也来送行。

我好久没见到秦伯伯了。这次看见,觉得他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面容消瘦。看来,妻子的去世,儿子的远行,对他的打击很大。

“厚木,你们到边境地区,来回都得有通行证,想回来不容易,爸爸想去看你,更办不到。一定要自己多保重,卡秋霞的事,只能听天由命,别再为这事忧愁烦恼了。人啊,难免命运多舛,要学会达观顺变。”

“嗯。我会的。”

秦伯伯对木木说完,又转向我。

“诺威,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只有你二人彼此了解,多相互关照些。”

“一定,伯伯放心。”

站在一边的周艳梅,此时却一点没有恋人远去的悲切,甚至表情里还暗含着几分喜悦。

也是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巧妙避开命运的磨难,得到最令人艳羡的结局。这次毕业分配,她被留在哈尔滨,分配到一家兽药厂,做检验员。这工作稳定轻松,终生有保障,在当时的大学生眼里,就是一步迈进了天堂。

上车时,她待木木先进了车厢,秦伯伯依依难舍地走去车窗边与木木摆手的机会,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

“诺威,有句话我必须说清。咱们一个城里,一个边疆,老这么分着也不是事儿。但我又不忍心现在就与你分手,总算处了好几年了。这样吧,我们以两年为期,两年内,你调回哈尔滨,咱们就结婚。两年你都调不回来,咱们就别互相耽误青春,像那傻木木和卡秋霞似的,啥时候是头?!到那时,咱俩好合好散,各奔前程吧。”

“就这样吧。”

我鼻子酸酸的,可一个男子汉,总不能说孬话,就答应一句,上车了。

到了友好村,在村里学校安顿下来,我们才慢慢了解了周边的情况。

这里在黑龙江省东南,哈尔滨的正东方向,地区在密山县境内,属于兴凯湖农场管辖。

过去看地图,总是看到在黑龙江省东边最下部,有一个鸡卵形的水域,特别显眼。那时候,常把黑龙江省地形比作一只天鹅,哈尔滨常被称为天鹅项下的一颗明珠,而这片水域就被我想象成一个刚刚生出的天鹅蛋。不过这天鹅蛋是太大了一点,竟然一半在中国,一半在苏联。这只巨大的天鹅蛋,就是兴凯湖。

从哈尔滨来的时候,要坐火车在密山县城下车,然后乘农场的大汽车班车,一直往东行驶。其间要路过兴凯湖,在大小湖之间的湖岗上行驶一个小时之久。

直到这时,我才真实地感知了那在地图上看,不过是只天鹅蛋的兴凯湖,竟然是浩瀚无边、波涛汹涌的大海。只是这里的水,是纯净的淡水。离湖十里,就能听到湖中的波涛激荡,犹如阵阵沉雷轰响。怪不得古时候人们把它称作北琴海呢。

作为中苏之间的界湖,湖面的分界线以湖西岸的当壁镇和湖东岸的龙王庙取直为分界线。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龙王庙。湖西一带距离密山县城、鸡西市区较近,人烟算得稠密,是这一带的农作区。而湖东龙王庙一带,则是草滩湿地,一片荒凉。湖水在龙王庙附近一个豁口溢出,向东北方向流淌,渐成一条宽约五十米的河流,这就是松阿察河。这条河后来与来自苏联境内的乌拉河汇流,就是人人皆知的乌苏里江。在河源一带,松阿察河就是中苏分界线,河西岸是中国,东岸是苏联。其间就隔着短短五十米水面。

说起龙王庙,还有件趣事。

来到友好村学校,我见木木终日唉声叹气,闷闷不乐,想让他散散心,就提议趁星期天休息,到闻名已久的龙王庙去玩玩。在我的想法里,龙王庙就算不是大城市,至少也是个镇子,总会有些人家、商铺,顺便再逛逛那座在所有中国地图上都会标出的大名鼎鼎的龙王庙,也开开眼界。

我们沿着人们指明的路径,顺着一条早已荒废的土路,向西行走了十来里路,突然被两个边防武警拦住。

“站住!干什么的?”

“我们是友好学校新来的老师,想去龙王庙。”

“边防证?!”

我和木木赶紧把边境居民证递过去,这种永久居住证比临时开具的边防通行证好用。

边防武警认真看看我俩的边境证,又看看我脸的面貌。

“你们到龙王庙做什么?”

“随便看看。”

“那……看吧!看完快回去。”

“看什么?!”

“你们不是要看龙王庙吗?这就是啊!”

我俩茫然四顾,前后左右,到处是矮树荒草,连一间草房都没有,更别说集镇庙宇了。

“这就是?!”

“不错!再往前就是界河,不准靠近。”

我俩就这样结束了龙王庙之旅。

后来才听学校里上了年纪的老师告诉我们有关龙王庙的事情。龙王庙在清朝的确曾是一座繁华集镇,镇里店铺栉比,人口上万。由于向北向西有沼泽隔绝,所以龙王庙的商家货物都向东奔海,在海港乘船南下,直达山东登州。惯走水路,漂洋过海的人们,自然分外敬畏海龙王,故在镇内也真的建有一座堪称辉煌的龙王庙。然而自从一八六〇年,清廷将松阿察河、乌苏里江以东土地割给俄国,龙王庙失去下海通道,四面隔绝,人们无法生存,遂内迁外移,终至人烟绝迹,片瓦无存。

至于木木和我所在的友好村,是兴凯湖农场一分场场部所在地,算是松阿察河龙王庙一带较大的村落,但也不过三两百户人家。学校在村子东边,距松阿察河仅有两公里远。

这友好村并非自古就有的村落,这一带自从龙王庙集镇消亡后,一直荒芜。直到一九五五年,北京监狱人满为患,决定将犯人迁往黑龙江沿边监管劳改,选中了这个地方,办起了劳改农场。这就是最早的兴凯湖农场。当时的考虑是,这地方只有湖岗一条通道,东南有苏联边防,西北是深潭沼泽,几百里没人烟,犯人想逃跑,夏天跑必然陷入沼泽淹死,冬天跑必然在大荒甸子上冻死。想冒险过河,又只能被苏联边防开枪击毙。这里虽只是劳改农场,实在比高墙铁网的监狱还要封闭,真可谓固若金汤。

当初建场来了四五千犯人,几百名干警。犯人住在离边境略远的地方,干警们就在松阿察河沿岸建起三个新村。因为当时正是中苏友好的蜜月期,监管这么多犯人,特别需要松阿察河对岸苏联的边防军力配合,所以把这三个村依次命名为友谊村、友好村和友邻村,其中最大的就是友好村。

听学校老教师浦东山说,这“三友”村,那些年,常与对岸苏军士兵搞活动,有篮球比赛、节日联欢唱歌跳舞,也有对岸远远近近的苏联村民,越过松阿察河,来这里以物易物,互通有无。苏联滨海区盛产的野生动物毛皮,像猞猁皮、黄鼬皮、灰鼠皮最受“三友”村民欢迎。而当地烧制的伏特加,还有蔬菜水果,最受苏方居民喜爱。

但是,自从一九六三年,中苏公开论战,“九评”发表后,这里两岸间的一切交往都停止,边境线上充满了火药味儿。

我们的学校不大,学生七八十名,不仅有本村的孩子,还有友谊村、友邻村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越往高年级学生越少。木木和我自然教高年级,因为学生少,事情也不多。累是累不着,可闹人的是,这里春夏秋三季,蚊子特别多,白天夜晚都有成群结队的蚊子没完没了地叮咬。

我和木木来时,只把在哈工大学生宿舍那套铺盖打个行李带来,穷学生哪里买得起蚊帐。白天还好熬,一到夜间,我和木木住在学校马棚附近的小屋里,蚊子几乎铺天盖地,咬得人根本没法入睡。

一天夜晚,实在咬得躺不住,我和木木起来在屋地中央,用青蒿笼火散烟熏蚊子。

烟雾腾腾中,我发现木木动手把自己的棉被一头拆开,一片片从被里向外掏棉絮。

“咳,咳,咳……”我一边咳嗽,一边奇怪地问他,“你在干嘛?”

“我实在害怕这些蚊子。我把棉絮都掏出来,只剩被里被面,睡觉时,就钻进去。连头都不露,总可以抵挡一阵子啦。”

“那冬天怎么办?这地方只盖床单被,还不得冻死?!”

“把掏出的棉絮用报纸包好,到入冬没蚊子,再重新填到被子里。”

“嗯,倒是个办法,我也试试。”

我扯过自己的被子,也照样做起来。

“只是,你向来胆大,不怕吃苦,咋就这么惧怕蚊子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谢苗爷爷和薇拉奶奶,在澳洲就是死于毒蚊叮咬引发的登革出血热啊!听说几年前,这里也有犯人被蚊子叮咬死去的事发生。”

“这么严重?!”

这下,我掏棉絮可就认真多了。

“其实,我并不怕死。死,不过是一种安息,一种解脱。人和人,不管活着有多么大的差异,死却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我死了不要紧,卡秋霞怎么办?!我在这荒天野地,默默地死去,卡秋霞又怎么会知道?难道要她空等一生吗?不,那太残酷了!我要活,为了卡秋霞……也要活下去。”

“唉,别老这么想。我不也被判了两年刑期,不知两年期满,会有什么结果呢。想点快乐的事吧。”

当然,在这里,也确有令人高兴的事。其中一件就是摸鱼。都说七上八下,反正在七八月份,这一带只要是条河沟,里面就有鱼。到了中午,学校的老师,带着几个高年级学生,就在学校外面不远处的小河沟里摸鱼。小河深处不过没膝,浅处仅仅没踝,宽才三两米,可几个人摸上一个钟头,就能摸上一大水桶的鱼,而且条条都是一斤多沉的大鲫鱼,银鳞红翅,非常可爱。在哈尔滨也能捕到鲫鱼,但通常只有二三两,颜色还发黑发暗。哪见过这么好的鲫鱼呀。把鱼拎回学校,就在平时烀马料的大铁锅里炖上,学生老师一块儿吃,那是特别香。每当这样的时刻,什么烦恼也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一九六四年元旦。

元旦那天,场部举办联欢会,特别通知学校老师也参加。

联欢会在场部大会议室召开,我和木木随着几名老师进了会场,随便拣了靠边地方坐下。那位年长一些的老师浦东山坐在我们身边。

大会议室前面用木头搭了个小小平台,算是主席台兼舞台,底下就是一排排木头板凳。平时不开会,这大会议室就当临时仓库,没啥用又不舍得扔的破东烂西就堆在地下。此时为了开这个会,简单往旁边挪挪,就那么堆在凳子边墙脚下。

联欢会开始,本来以为这荒凉所在,谁能演什么好节目。不想,干警,还有犯人中,真有演艺能人,演的京戏、评剧、山东吕剧,河南豫剧,还有唱歌跳舞,都很在行,决不是一般瞎胡闹。

“节目不错呀!”

旁边的浦老师说:“这里边,有不少是北京各大剧团的专业演员,有的还是名角呢。”

“那咋跑这来啦?”

“镇反,三五反,打右派,反右倾,种种原因……”

“你看节目怎么样?”

我对木木说。

木木没有回应我。我转头一看,他竟然正埋头看俄文报纸。

“咦,现在两边关系这么紧张,哪来的俄文报纸?”

我奇怪地问。

木木有点不耐烦,只用下巴颏指了指我们凳子外边,靠墙脚的地方,那里果然有一垛发黄的俄文旧报纸。

“哦,这个呀,”浦老师解释道,“这是前两年,关系还没这么紧张时,河那边的苏联居民来场部,与老百姓换货带过来的。他们主要是换些黄瓜、西红柿、卷心菜什么的。换好后,都要用纸一个个单独包装后,再装箱。咱这儿缺纸,所以他们每次来都会带些过期报纸,用不了,就堆放在这儿啦。俄文谁也看不懂,没啥用,开会时,给大家卷卷纸烟。”

“是吗?这倒好,省得蚊子咬人。”

我继续看节目,木木继续看报纸。

节目一个个演下去,好长时间,木木都没动静。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特意侧转身,想看看他怎么了。一眼看去,吓了我一跳。

只见木木双手擎着一张报纸,脸色铁青,眼光呆滞,仿佛受到了雷击一般。

“木木,你怎么啦?!”我压低声音,但很急切地问,“你没什么事吧?!”

木木仍旧一言不发,只把报纸递到我手。

这是一张《符拉迪沃斯托克新闻报》。

我捧着报纸,盲目地搜寻着,终于在报尾“本埠消息”栏目内,看到一则简短报道。

“电焊工不幸坠亡女儿下落不明——本报记者报道,一九六二年七月五日上午十时许,于十三号码头,电焊工伊果尔·科富尼科夫,在吊塔高空进行焊接作业,偶遇强海风袭击,不幸坠落,当场死亡。据悉,此电焊工,原为莫斯科的高级焊接研究员、教授,曾有过多项发明创造。其女儿卡季娜随同父亲来到远东,父女相依为命。父亲的死,使卡季娜悲痛欲绝,在安葬了其父后,只身离开本埠,下落不明……”

没等演出结束,木木就拉着我离开会场。

我们回到学校,把那张报纸看了又看,确认是我们的教授遇难,卡秋霞失踪。

“教授太不幸啦!要不是他把资料留下来,也许不会遇到这场灾难。卡秋霞更惨啦,一个人无依无靠。”

我啼嘘着,为老师和朋友的不幸惋叹。

木木只是反反复复地叨念同一句话。

“太惨啦,真的是太惨了。卡秋霞现在是多么需要我,需要我在她的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