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再见,冥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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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恒星温度 (1)

【壹】

期末考试后的生活,依旧是一成不变。没完没了地补课,把原本就只有二十多天的寒假压缩到新年前后。

天冷得呵气成霜,伙食又差,每天到下午三点就开始体会饥寒交迫的滋味。如果安静下来,立刻可以感受到小腿在隐隐抖动。

“本校后勤完全黑化了!”尹铭翔一边大声抱怨一边转过头朝向夏秋,“我去买点东西填肚子,你要带什么?”

顾鸢无声地拖开椅子站起来,做了个手势表示一起去。

夏秋把食指轻靠在嘴唇前,“嘘——小声点。我要蛋黄粽。”

尹铭翔意识到在图书馆自修室大骂后勤的确不妥,转身和顾鸢走出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问道:“不要帮单影带么?”

“嗯。”男生一低头,“我知道她要什么。”

“欸?关于单影的一切,都知道么?”不免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

顾鸢淡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表象的东西,凭着猜测与记忆很容易知道,但也有模糊不清的未知区域,比如,这些天常发现她在教室和自修室呆不住,一有空就溜得无影无踪,而且也让人无法好奇地跟去。

反常的次数太多了。

被问到“在忙些什么”的时候,单影马上露出儿童一样坦然又纯真的神色,笑眯眯地回答:“没忙什么啊。”

顾鸢对她太了解,马上体会到这坦然的不寻常。以她一贯的个性,真的没什么可忙的情况下,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答声“没事”就足够,但是现在,她笑了。好像在用过盛的表情来掩饰什么,那就是顾鸢不知道的部分了。

“不过我感觉你像单影她老爸。”尹铭翔突发奇想。

“哈?”男生愣了一秒,反应只剩下一个惊讶加无奈的单音。

排除同伴话里“其实顾鸢是个控罗莉的怪叔叔”的恶劣潜台词不说,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对待单影倒真有那么点“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的态度。难怪上次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她就激动得哭起来。

回溯到反常行为开始的四天前,同样在下午自习课去阅览室自修,途中顾鸢因为物理竞赛的事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男生将手中的书本、笔和杂物一股脑塞给单影,“你先过去吧。我待会儿直接去阅览室找你。”

“嗯。”单影乖巧地点点头,却在男生跑开后久久地愣在原地凝视搁在书本上面的手机。

在女生遇到危险时却无法接收求救信息的手机。

隐约也想起顾鸢给自己留下手机号时的确有嘱咐过“不要给我发短信”之类的,只不过当时被心不在焉的女生忽略了。

其实并不是那么值得追究的问题,可单影偏偏总是抑制不了好奇心。

是怎么回事呢?

女生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环顾四周,由于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虽然偷看别人信息的行为很卑鄙,但是——只看一眼就好——单影这样宽慰自己。

进入收件箱。

“收件箱已满,请删除部分信息”?

单影愣了一秒,随即在心里暗暗发出了“难怪”的感叹。

不管它,继续查看。

已收信息(500条)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来自:顾旻

……

被岁月中漫无边际的尘埃逐渐掩埋,却终于在某个阳光丰沛的冬日午后“哗啦”一声重新展露在明亮的日光中,那个名字,像被刻在年代久远的金属上的印记,闪烁了柔和的光泽。

——顾旻。

像电闪雷鸣一样击穿云雾,瞬间回转倒带的记忆也纷沓而来——

男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中,兀自说下去:“有个……朋友,告诉过我她一直能听见冥王星的说话声。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听见。”

……

男生沉默了几秒,“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友情?”

顾鸢微侧过头,看向单影,没答话。

“是那个吧?能听见冥王星说话的朋友。”

“是她。不过,不是友情。”

“欸?爱情?”

“是唯一的亲人。”

……

“后来他‘改邪归正’的原因我倒是知道得更多些。因为她姐姐。”

“……和你挺像的。”

“我说,他姐姐性格和你挺像的。都不怎么吭声。”

……

“噢。原来是堂姐。我就说么。”单影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

名字有一半吻合,相同的姓氏,字典后附录里这个字后面成千上万的统计人数,连巧合都算不上。

可之前有了那么多铺垫,绝对不可能往巧合那方面联想。

留在男生手机收件箱里最后一条短讯: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顾鸢的堂姐。

难道是……

光线攀附着公告栏的玻璃游弋,一点点温暖的颜色镀上铝合金的银边。玻璃的后面,写着“阳明中学2006届全年级集体照”的那张照片,有一个女生只留下含混的侧脸。

单影幡然醒悟,转身往与阅览室相反的资料室跑去。

拜电脑病毒所赐,学校资料室的计算机基本已处于瘫痪状态,按照负责管理的值周学妹的话来说,“要修复的话至少要等开学后计算机老师上班吧”,带着歉疚的表情,小学妹提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建议:“如果你急用就在那边纸质档案里找找看吧,只要别弄乱”。

整个06届有15个班,700多人呢。

一连几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去查找是否有名叫“顾旻”的毕业生。虽然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了解什么,但单影不遗余力。

哪怕找到一丁点关于她的信息也好,哪怕仅仅能够看见一张她的清晰正面照也好,这毕竟是自己所能了解顾鸢内心世界的唯一途径。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的最后一个课间,写着“学号:060417 姓名:顾旻”的那张纸出现在了眼睛酸痛的单影面前。

没有贴照片。平淡无奇的履历。

唯一有点意外的是,亲属一栏只有父亲那孤零零的一行,本该填写母亲信息的位置一片空白。

“呐,夏秋,你知道顾鸢的姐姐么?”

“啊?”女生从参考书中抬起头来,“什么?”

“顾鸢有个堂姐,你听说过么?”

“嗯。”夏秋郑重地放下笔,看向单影。

“是我们学校的学姐。”

“没错,但她在我们进校时已经毕业了。我对她也了解得不是太多,只见过两面,曾经问顾鸢关于她的事,却被顾鸢语焉不详地敷衍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鸢非常信赖的人。”

“尹铭翔说,顾鸢对顾旻的信赖,和顾鸢的父母有关。”

“这其中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欸?”是么。

看来比自己知道得还要少。单影没再继续问下去,却也没有重新专注于面前的英语题,撑着头转向窗外。

【贰】

单影等在学校北门的喷泉边,又不想太过惹眼地静止在川流的放学人潮中,于是折衷地躲进一棵粗壮枯树的阴影里。直到顾鸢从层层叠叠的建筑中走出来,由深色的一个小点变成有着迷茫神色的少年,女生才一边现身一边小幅度地摆手以吸引他的注意。

“抱歉,刚才临时被叫去嘱咐物理竞赛集训的事。”

“什么时候集训?”

“正式比赛是三月,集训安排在二月下旬。”

“集训……要、要全封闭管理么?”

“唔,那倒不至于。不过,不在本市。”

“啊?”心里有点怅然了,“也就是说,过完年就很难见面了?”

“下学期分科,单影打算选什么?”

分科。看顾鸢这样多半要选物理,可物理又不是自己擅长的项目,如果选择和顾鸢不同的科目,一定会分在不同的班级。

“……我还没有决定。”

单影微仰起头,想从男生的表情中找出一点能够帮自己做出判断的要素。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天,苍白的阴郁的天空,数不尽的枯枝分割着眼前的世界,走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与当时流行的眼型狭长的型男们不同,他眼睛大而且明亮,本应该使他甩不开稚气,但眉骨和眼窝的极大落差和眼神中犀利的光却又在沉稳那边加了足以持平的砝码。

如果当时,这样的眉眼中隐约有一丁点留恋不舍,那么后来的单影决不会走向一条那样辛苦恣睢的歧路。

可是女生看着男生的神色凛然一变,却与自己的抉择无关。

顺着顾鸢的目光望去,单影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停在校门边的轿车里走出来。黑色长大衣和一丝不苟的盘发使她看上去异常高贵。根据年龄来判断很像是顾鸢的母亲。在优雅地走近顾鸢的过程中也留意到他旁边的女生,女人的眉头蹙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与整体高雅不协调的鄙夷。

这个表情更加深了“她就是顾鸢母亲”的判断,单影有点慌张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却意外地被顾鸢拉住,动作过于明显,像某种程度上的宣战。再抬头看,那位疑似母亲的角色脸上的厌嫌表情更加显而易见,单影虽然还搞不清状况,但这次倒是分辨出,那敌意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顾鸢的。

男生拉住女生的手,在那之后与女人的短暂对话中也一直没有放开。

“您回国了?”

“嗯。你爸爸带了些东西给你,我已经让人搬去家里了。”

“您是准备住在……”

“和上次一样,无法在浦东浦西两边跑,所以为了方便我还是住在单位附近。”

“……也好。”

“生活费还够么?”

“绰绰有余。您这次在国内待多长时间?”

“52小时。”

“那么……不要太过辛苦了。”

“你也是一样。请多保重。再见。”

完全程式化的对答,男生甚至用上了敬语。单影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等走出很远才忍不住问道:“是顾鸢爸爸的同事?”

在男生沉默的时间中,两人已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是我妈。”

“啊?”是幻听吧?一定是幻听对不对?天底下有哪对母子会这样说话啊!

顾鸢转身看向停在几步后因为过于吃惊而失去走动意识的女生,复杂的爱恨在眼底密密匝匝织出过往。

也曾像正常的男孩那样在父母离开时大哭大闹,父亲摸摸男孩的脑袋,眼里的歉疚漫溢而出,而母亲则总是冷着脸站在不远处扶着旅行箱催促“走吧”。

顾鸢从小就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过什么会导致母亲会在自己扑过去撒娇的时候摆着厌烦的表情一把将自己推开。

小学时的作文课,男孩盯着《我的妈妈》这个题目发呆,根本无从落笔,在听老师念班里一个女生的范文时,悄悄在桌下握紧了拳。

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虽然妈妈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神情就是这个意思。年幼的男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才抛光了这年纪应有的一切顽劣,把自己打磨成几近完美的男生。

可为了什么,她还是从未给过半点嘉奖与鼓励。

直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男生意外发现父母床下摆放旧物的纸箱,饶有兴趣地欣赏过父母年轻时的相片后,受好奇心驱使抽出了老旧信封里发黄的信纸,抱着看情书的初衷知道了与自己命运相关的一切真相。

“……虽然我很清楚孩子一点错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做不到爱他。他长得太像他妈妈,每当看到他我就无法不起恨意……”

震惊的男生迅速翻过信封,收件人不是父亲而是外婆。而写下这信的笔迹——

如果你短短十三年的人生中从记事起就理所应当地视她比任何人更亲密……

如果你无论多么被她无视或敌视,依然从善意的角度去揣摩原因,尽自己一切所能想让她满意……

如果你近乎愚昧地单方面以流经自己血管的温热液体传承自她为傲……

你就必须接受这个残忍至极的现实,这笔迹,正属于你所以为的——“母亲”。

如果你没有期待,就不会像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大规模的伤痛覆盖。

已经不需要理由了。

已经不愿意去深究理由了。

在他毫无知觉甚至更早的年月里,已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改向变道,横亘在这所谓的“母子”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