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凤兮凤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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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为什么?”

寂静的长廊上,虎儿和卫璪面对面地站着。这几天,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他们俩谁也没有提起远征。虽然王夫人终日肿着眼睛,伤心欲绝;虽然卫府上下愁云惨淡,如临大难,然而虎儿却一字也没有提这件事,只是平心静气地劝着母亲,仿佛和卫璪商量好了似的。

御驾明日一早启程。

今夜的月光有些凉意,杨柳新抽出的嫩枝在春夜里瑟瑟发抖。经过了王夫人整整一个晚上的哭泣,这个夜晚显得特别安静。

“我只想你问一句: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虎儿侧过头,又问了一遍。

卫璪忽然轻声笑了出来:“难道我方才对母亲说的,你全都不相信么?”

虎儿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有时候我想,若是舅舅还活着,该有多好。”卫璪叹了口气,笑笑道,“这话听起来太没出息,不过我常常忍不住这么想,真的。卫家在朝中最后的根基已没有了,可又偏偏袭爵封地,虚名犹在。这就好比把稻草人扔到火上,要它安然无恙,那不是做梦么?”

“所以你便趁此机会主动请缨,想在刀尖上赚得功名。”虎儿垂着眼睛道。

“还记得荣晦带兵一路追到荥阳那天,乐先生对咱们说的话么?”卫璪微微昂起头道,“‘你爷爷是栋梁之臣,当年平定西蜀、马踏匈奴,武帝因此许他佩剑上殿,入朝不趋。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死在马背之上,正是死得其所。睁开眼睛看好了,这帮龌龊鼠辈,不值得你害怕!’”

他模仿乐广的声音语调,惟妙惟肖,一边说着,微微笑了起来,望着虎儿道:“我还记得,乐先生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就蹭在你的脑袋上。你当时正在看山坡上的御林军,看得津津有味,一点儿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那你呢?”虎儿笑笑道。

“跟你差不多,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卫璪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半晌道,“第一次知道害怕,是在主簿刘繇的后院里。我以前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虎儿望着他,心里想象出无数种当时可能的情景。可是他并没有身临其境,因此永远也无法真正体味,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恐惧和痛苦。

卫璪对生离死别的认识,不是通过想象,不是通过文字,不是通过言语,而是通过嗅觉。他在尚且对生死慒慒懂懂的年纪,被带到一个布满草席的后院。每一张草席里,都裹着一个半腐烂的亲人。他们的头发和鞋子从破草席里露出来,像来自地狱的勾魂锁,吸引着他的目光;那混杂着枯草味、腐臭味的气息,像死神的呼吸,直接吹到了他的脸上。

这认识来得这么直接、这么残忍,让他终身难忘。可是,言语在这样的感受面前显得异常无力。他当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大哭,事后许多年,也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爷爷、父亲他们都不在了,”卫璪停了很久,直到觉得自己的声音不会有什么异样了,才终于开口道,“但他们的名字不能就此淹没无闻。卫氏的子孙,身上流的永远是尊贵的血,开疆拓土、万里封侯,这才是我的归宿。”

“你知不知道东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虎儿忽然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道。

“你说呢?”卫璪舒了口气,微微笑了笑。

“我并不清楚,只是猜测罢了。”虎儿稍一迟疑,接了下去,“长沙王遇害,很可能就是为东海王所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现在一力挑唆朝廷征伐成都王,倒是在意料之中。”

卫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接口。

“只因长沙王已除,朝廷与成都王两败俱伤,本就是他的初衷。”虎儿缓缓地道,“你追随这样一位王爷,真能够开疆拓土、万里封侯么?”

卫璪脸上的笑容未去,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的,我全知道。”

他垂下眼睛:“阿虎,很多时候,人没有选择。你说的这些,稽先生自然也全都明白,可他依然要去做,这叫做什么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停了一会儿,见虎儿没有说话,就自言自语地答道。

这一次,像往常许多次的分别一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牵衣顿足。

卫璪就这么走了。

他走的时候,盛大的饯行宴刚刚结束,数十万庞大的亲征军黑压压遍布洛阳城外的山岗。然而虎儿既没有同悠游散人说上话,也没有见到卫璪。将军在席间慷慨沉醉,而他们是内侍,被围在营帐的最里面,帮着清点人数、编排车马,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军队启程了。

送行的百官依次散去。虎儿驱马爬上一个山岭,也只能再多看一会儿,车马就消失了。于是他又爬上更高的山岭,极力远眺。黑色的军阵像流得很慢的积水,明黄的旌旗点缀其间。

他所关心的,原本只是这数十万人中的两个,然而现在,因为分不出他们,倒对这庞大的军阵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依托之情。他坐在马上,默默细数他们这一路的行程。邺城再往上,便是并州、幽州,自古幽并游侠马革裹尸,老于黄沙之中。但是他想到这里,却并不难过。

他已经做下了一个决定。

虎儿下决心很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甚至特别不喜欢下决心。但是他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一旦做出了决定,就绝不再左右犹豫。

现在,他只剩下几件事要办了。

他首先跪在桌边,写好了一封留给母亲的信,字体用一丝不苟的小楷。然后他找到了足够的钱、把能想到的必需品、几件衣服匆匆一包,收拾成了一个行囊。再然后,他去后院看半里,亲自梳理她光亮柔顺的毛,又喂给她比平时多一倍的草料。

最后,他长舒一口气,重又回到书房坐了下来。他还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不知为什么,他变得犹豫无主起来。他先是磨墨,磨到一半儿,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的神,却又忽地撇开砚台,去箱子里翻找。等他终于找出一卷白绢,那砚里的墨也变得太稠了,只得再往里加水。

白绢在笔下铺展开来,仿佛一个人还未开始的一生,那么鲜洁,那么宁静。他拿起笔,又放下去,再拿起来,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出神。他最终在绢上落下了两行小字,然后就坐在桌边,眼睁睁等着它干。

一切准备停当,他走到卧房去告诉母亲,乐先生约他到家中小坐一会儿。

“我儿,非要今天去么?”王夫人拉着他问。自从卫璪决定随军,母亲对他便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时时刻刻看见他在身边。

虎儿点了点头。

“让吴含送你去。”王夫人无奈道。

“不用了,我不在那里呆多久。”他静静地答道。

虎儿已经很久没有往乐府走动了,可是半里却还记得旧路。这温顺聪明的骏马一见主人驱策自己走上了小桥,便长嘶一声,东绕西拐,踢踏着蹄子,径自欢快地来到了乐府的门前。

然而虎儿走到这里,却不由得勒住了马。

门环衔着铁锈,石阶披着苔藓,矮墙上朱漆斑驳。往日这里到处是巡逻的侍卫,如今只有一个矮胖的仆妇,靠在门里打盹儿。虎儿叫了好几声才唤醒她,她却不认识虎儿,白了他一眼,打着哈欠,径自转身走到里面去了。

他只好站在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刘姑从里面快步迎了出来,跟他亲热又简单的寒暄了两句,告诉他乐广正在书房,便带他穿过前院,走到回廊上,自己很识趣地退开了。

乐广坐在胡床里。虎儿走到门外的时候,他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

“乐伯伯。”虎儿行礼后在门槛边垂手而立,不敢跨进去。

过了许久,乐广忽然叱道:“你还不进来,难道要等我倒履相迎不成?”

虎儿忙低头走了进来,直走到乐广身边,这才看见乐广的表情——他原来不是在生气,他满脸都是喜滋滋的笑意。

这孩子气的笑容发自内心,毫无保留地映在一张衰老得虎儿几乎认不出来的脸上,映得那一头雪样的白发分外刺眼。

“过来!”乐广笑道。

虎儿挨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这么久不见,又长高了不少。”乐广悠悠然道,“你母亲还好?”

“好。”

“阿璪呢?今天几时走的?”

“一早。”

虎儿始终低着头,心如刀绞,不敢多看乐广的样子。

“他走之前还来看过我。”乐广缓缓地道,“阿璪是个好孩子。只是我这个样子,怎么去送他?”他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有延祖同他在一起,你母亲应当放心的。”

“是。”

房间里一股刺鼻的酒味。虎儿还在回廊上的时候,就已闻到了,此时置身其中,心里更是说不出地难受。

“你呢?你怎么也想到来我这儿?也是来同我告别的么?”乐广默默良久,忽然沉声道。

虎儿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正对上乐广两道犀利的目光。乐广的脸上早没有了笑意,一双眼睛肃然盯着自己。

“乐伯伯……”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了半天,也没有想好到底该说什么。最后,索性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道:“是。我是来同您告别的。”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小小的书房陷入一片沉默中。

“我就知道,你这么久不来,今日来看我,必有缘故。”半晌,乐广微微笑道,“行李都收拾好了?打算一路往北追去?认识路么?”

虎儿紧张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放心,我不会拦你。”乐广摆了摆手,那手停在半空中,最后落在虎儿的头顶上,轻轻***着少年的头发。

“我不会拦你,我也没有拦阿璪。”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拦也拦不住。回想我自己当年,难道不是这么过来的么?”他的大手停在虎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怕少年,笑道:“马上就要走啦,你不想跟青凤也道个别么?”

虎儿来到那扇雕着百合的窗前,闻到了檀木熟悉的幽香。他不禁回头看向小院里——那两树梅花早已谢了,如今浓绿满枝。

丝绸碎花的软帘垂着,青凤端坐在帘子后面。

“青凤,是我。”他踌躇半日,对着帘子说。

“卫公子。”她应道。

他一愣,本来已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下,”这两个字一出口,他顿觉索然无味,后面的话也说得十分草草,“是来跟令尊告别的。”

帘子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去哪里?”她的声音最终响了起来,却仍旧淡淡的。

“随家兄去邺城。”

“哦。”是她的回答。

虎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嗯。”

于是他把那个香囊从窗格子里递了进去。

帘子里面一片寂静。

“那么告辞了。”他忽然生硬地说。

“保重。”帘子里的少女缓缓地道。

小小的锦囊散发着幽香,面上绣着一只黄色的蝴蝶,绣工稚拙无比。青凤认识,这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针线。当时她把盛凤仙花汁的罐子放在香囊里,常常带在身边,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再也没有找到。

两条丝绦分开,一片鲜洁的白绢滑出来,落到了她的脚边。她拾起白绢,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叹了口气,朝帘外往去:他还没有走,只是背对着窗户,站在阶下发呆。

虎儿面对着那两株梅树,既不失望也不伤感,心里只是空空的没有着落。然后他就在回廊的尽头看见了乐广。

“乐伯伯,我要告辞了。”他缓缓走过去,躬身行礼道。

“这是往北去的地图。你若一时追不上阿璪他们,就先去找司州刺史,呈上我的书信。”乐广把包袱放在他的手上,缓缓地道,“里面还有一些散钱。你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来?不知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呢?”

夜晚出奇地静。这几天既没有宵禁,也没有什么人来往,虎儿和半里一人一马缓缓而行,影子被鼓楼上的灯火拖得老长。快要到北城门的时候,他依稀看见城门下立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个细细的人影。

那人影一动不动,直等他走近了,走到身边了,借着月光能看真切她的眉目了,才幽幽地开口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说着咬住了嘴唇,秋波流盼间,忽然竟莞尔一笑:“我才不要等你复来归,我也不要和你长相思。我早就决定了,不管你去哪里,我……也要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