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凤兮凤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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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是中更有痴儿女

江夏的秋天,与洛阳不同。八月的洛阳,西风萧飒,万里无云。可是在这里,夏日的余热还未去,长江和汉水使天空永远烟水濛濛。远处的龟山和蛇山雄奇沉默的侧影,终日浮在烟江上。

初来的几天里,卫玠有种似真非真的恍惚感觉。这里的人说话真快,且音调奇怪,有人同他说话时,他往往要花十二分的注意力,动用所有的脑筋,才能勉强猜出人家的意思;这里的饮食微辣,大约是天气潮湿的缘故,每个菜里都加鲜红的辣椒;这里的人头巾样式奇怪,衣衫大多是短打扮;而最吸引人的,要算是楚地的歌谣。那些不成章法的曲调由衣衫褴褛不的更夫、挑达放荡的歌女、浪迹天涯的舟人唱出来,一咏三叹,千回百转。

唯一真实的,是身边的青凤。万幸她的病到江夏之后已好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临时安顿下那些被路上的灾民哄抢掉了大半的行李——粮食早已全被抢光了,赁屋而居,一面稍作喘息,一面慢慢打听阿姝和洛阳的消息。北方的大片国土,如今只有长安和洛阳还未沦陷。晋阳的守军已有大半被调回了京城,坚壁清野,靠着黄河天险,将匈奴挡在门外。卫璪是不是在这些被调回的人中?

南渡的士族杂沓而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阿虎,你每天这么操心,应该多吃些的。”青凤仿佛漫不经心地道。

他恩了一声,没有看她,侧过头去看窗外,仿佛这是个很无聊的话题。

江夏到处闹着饥荒。他们的粮食一路上连丢带抢,已所剩无几,如今连值钱的东西大多都当出去换粮食了。农村,早已开始人吃人;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米就像沙漠中的水一样,是金子也换不来的东西。眼看财物将近,要想不被饿死,就只能靠当地的士家大族接济。可是眼下山简在荆州镇乱,还未回来。

他们茫然四顾,在偌大的江夏,冬天已快要来了,粮食越来越少,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仍旧举目无亲。

青凤并没有给他出主意,也没有催他拿主意。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忙碌自己的。清晨,天还未亮,她就已梳过了头,到厨下去了。在这临时租来的破落小院里,厨房和书房挨得很近,他刚在书桌边跪坐下来,厨房里便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响得如此准时,简直就成了他的晨钟。

这是盛米的瓷勺和米缸底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

粗瓷和粗瓷相摩擦的声音,每一下都很钝,那仓郞仓郎的声音都仿佛刮在他的胃上,刮在他的心上,叫他难受、绝望到了骨子里头去;可是偶尔地,那刺耳的摩擦声中会掺杂些细米粒滚进勺里的沙沙声——那是美妙的生机,闪烁的温饱,引得他不由自主侧耳倾听。

一个人在强忍饥饿的时候,听力总是好得出奇。

他坐在那里,听着一下下的刮拉声,忽然想起了故园的厨房。

青凤刚刚嫁过来时,常常出入西厢的厨下,洗手做羹汤。他便找借口溜达到西边的小院子里,徘徊在通往厨房的幽黑狭窄的长廊上。有时她出来那东西,跟他对面擦身而过,却因为别的丫鬟在侧,非但不和他说话,反而深深地低着头。经过他身边时,他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她则极快地向他抬眸一笑。那笑容里藏着说不尽的欣喜和娇羞,让黑黝黝的走廊一下子变得风情万种,让白天一下子显得如此漫长。

那时她爱试新的菜做。她对什么都仿佛充满好奇,而且一学既会,仿佛一只聪明的小猫。南渡之前,她还对他说,江夏的柑橘是很出名的,她可以酿许多坛绿蚁酒,供他招待客人之用。现在,已是橘子成熟的季节,她却每天默默地起床,准时无比地每天两次在厨房里奏响那绝望的音乐,然后带着抱歉的表情,带着一脸菜色,将粥端到他面前。

“我不饿。”他道。

“我也饱了。”她说,将剩下的粥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瓷碗的底在木桌板上摩擦,发出一下既粗钝又难听的声响,仿佛暗无光采的指甲滑过粗糙的砚台。他一听这声音,顿时五心烦躁。饥饿和病困往往让人失去自制力,他一把将瓷碗推了回去,动作如此突然,以至碗里的粥溅得满桌子都是。

她忽然变得很安静,一声不响地放下了筷子,直视着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最终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拿起一块布擦干了桌子,收起桌上的碗筷,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去。她鬓边有一缕头发总也不够长,低头收拾碗筷的时候,头发跌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这些天来,他无一日不奔波于此地的府门外。逃难的贵族如此之多,而江夏他认识的人是如此之少,以致根本见不到主人。人家的守卫一个个神气活现,用一种对待乞丐的样子让他留下名字来。为了让人施舍一口饭而主动登门造访的屈辱,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凌迟着人的自尊。而比这更糟的,就是失却了自尊,却仍旧处处碰壁,一筹莫展。

母亲已病死了,死后没有一场像样的葬礼;卫璪音信全无;仆从、侍卫们如鸟兽散;细柳染上了疟疾,病死在刚到江夏的第四天;阿姝不知去向。眼下值钱的东西,除了祖父留下来的那些字画,其他都已典当殆尽。米缸里的声响一天比一天刺耳,饥饿和寒冷的感觉一天比一天紧迫。

他想到这里,抬起头来,正看见青凤瘦削的背影走出门外。

夜落无声,等青凤察觉时,四野里只剩下了星斗的几缕淡光。灯油不易得,从日落到入寝前的一段时间,他们都尽量不点灯,偶尔要翻找东西,才会燃起床前的一段蜡烛。她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回卧房。

青凤刚一走进门,衣裙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险些绊倒。她伸手去拉扯裙带,就碰到了另一只手。丝带的一段就牵在那只手里。

青凤默然片刻,忽然一声不响地用力一扯,那手松开了丝带,却立刻抱住了她。

“放手。”她在黑暗中低声道。

那双手没有松开。

“快放手。”她有些急了,语调里带着怒意。

然而那双手却抱得更紧了,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放手啊。”过了许久,她第三次道,声音变得软软的,有如墙上的月光一样。可是她的一双手,却已拉住了他的手腕,尖尖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一掐。

女孩子都喜欢用指甲,指甲可以表达许多言语无法表达,也无需表达的情绪和心思。她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掐着。

忽然,黑暗中“哧”的一声响,床头的那截红烛晕出了悠悠的光。烛光下,她的夫君嘴角微微翘着,一双墨玉似的眼睛正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她赌气似地吹灭了他刚刚点燃的蜡烛,然后俯身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花猫,花猫。”他“嘶”地吸了一口气,凑近她的脸颊轻笑道,“凤凰才不会又抓又咬的……哎哟!”

那一夜他们抱得格外紧,垂拢的帘帐外面,响起了簌簌的声音。

“下雪了?”青凤喃喃地道。

“是霜降吧。”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卫玠笑道。

“胡说。”

“不信你别说话,安安静静地听一会儿。”

青凤果然不再说话,没一会儿就在他身边睡着了。

可那扑扑簌簌的声音犹自响着——是雪?还是霜降?抑或是窗外谁的脚步声?

他睁开了眼睛。

门扉吱呀一声,门桕微微一动。是风?还是来客?

他终于轻轻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随手拎起床头的一件披风,来到门前。

门被推开了,小院里雪花飞舞,白茫茫地一片。一个青衣的背影,曼立在白雪之中。他缓缓转过身来,眉目分明,身姿洒落,正是悠游散人。

“虎儿。”悠游散人微微点头笑道。一阵风卷起梅花枝头的白雪,纷纷落在他的肩上。

卫玠只觉得心跳一瞬间停住了。院子里白雪纷飞,他的披风滑落在雪里,踉跄奔去,扑到悠游散人身边,一把扯住他的袍角,泪水先于语言汹涌而出。

“好了,好了。”悠游散人的神色却仍旧淡淡地,忽然一笑,轻轻拍着他道,“我还道你已长大了呢。”

“先生,您没有在邺城……”

“司马颖的那些叛军,还不致让我丧命。”一身雪花的人悠然一笑。“只是,我辗转许久才回到洛阳,那时你已和阿璪分手,举家南渡了。”

“先生,这里寒气重,您先跟我进来可好?”卫玠指着自己的厅堂道。

“不用了。我来,只为了告诉你一句话。”散人笑笑,并没有动身。

卫玠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攥紧了悠游散人的一片袖子,好像生怕他又忽然消失似地。悠游散人微微一笑,忽喟然叹道:“虎儿,你眼光极冷,心肠却极热,如此大喜大悲,患得患失,何苦?我送你两个字,与将来或可有用——”

他说到这里,拨开卫玠拉着自己袖子的手,缓缓地道:“忘情。”

雪花落落,远处,人家的屋檐上接着一个个剔透的冰凌子,好像谁的泪珠。

“阿虎。”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这声音最初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后慢慢近了,这声音在近的同时,悠游散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终至杳然消失。

“你梦见什么了?”青凤伸出手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他睁开眼睛,用一种伤心欲绝,又茫然无措的目光望着她。

“好冷呵,真的下雪了。”青凤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瑟缩着跳下床,走到门边。小院里一片白茫茫的积雪,栓没有上牢,门被夜风吹开了。

“阿欠!”她跑回来,钻进被窝里,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小脸变得通红。

他一忽然翻身,紧紧地搂住她,低声道:“咱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我再也忘不了你。”

从晋阳到京城的路上,到处下着鹅毛大雪。卫璪回到京城时,夏天和秋天都已过去。他因立下几次战功,被调回洛阳守城,官迁侍中、散骑常侍。年轻的天子在太极殿召见他,谈完了战事、用人等等之后,再一次提起了清河公主。

他的回答很简短:“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于是他回到了洛阳的故居,从小长大的家。开门的是个盲眼的老仆,依稀认得他的声音,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他摆摆手,独自推门走了进来。

庭院里静得出奇,却也整洁得出奇。小径上的雪都已扫过,玫瑰花枝都已剪过,石台上的盆景已被移进了屋里,绣线帘帷低低垂着,显是冬季用的棉布。真难为这盲眼的老头了。

只是,这整洁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唯有白雪。

卫璪顺着回廊,缓缓走入东首的第一间暖阁。这里是虎儿小时候的卧室,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老旧的檀木案几。几上立着两只做工精巧的小木马,一只秋芦苇编的蚂蚱。蚂蚱的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铃铛,卫璪将它拿起来摇了摇,忽然想起,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偷跑出家门逛集市,回来带给他的东西。

他在那间小暖阁里站了一会儿后,默默无声地走出来,沿着长廊,走向自己的书房。

出乎他意料地,有一丝缓缓的灯光从书房的帘帷里透出来。

门开了,一个穿着大红的綉袄的女孩子,正一手支颐,对着灯光。她回过头,站起身来,朝他敛衽行了一个礼。

“阿姝!你怎么没有同他们走?”卫璪惊诧道。

“我的确曾同夫人和小公子一道走了。”阿姝平静地道。

“可是你又回来了?”

“只因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很想对公子说。说过之后,公子让我去哪里,阿姝都无怨言。”

“什么事?”

“公子,你可还记得,有一次问我会不会唱乐府里的歌?”阿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慢。

“记得。”卫璪站在她对面,静静地道。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午后,她专心致志地帮他研墨,又用自己的胭脂为他调朱嘌的颜色。他们坐在花园里,对着一栏雪白的芍药,几丝碧绿的柳枝,他侧头问她,能不能给他唱一支乐府歌,什么歌都行。

“那时我说不会。其实,我曾听邻居家的阿姊唱过一首。不知公子可还愿意听?”

“愿意。”

阿姝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卫璪与她相识近十年,从未听过她唱歌。她的声音清幽婉转,不含一丝杂质,仿佛一只新春的乳莺,在这茫茫白雪的隆冬中留恋。“上邪!”她唱道: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