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面具之城
7060600000010

第10章 -9-

总算那小子气数未尽,我溜进教学楼时,老先生才刚到花圃的石子路,以他那样的移动速度赶到大课堂少说也得五分钟,时间宽裕得很。我从后门进去,想在后排找个位子,不料全被六班的人占领了,遇到同班的都是成双成对,一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模样,同性的应该是上阵不离父子兵打死不离亲兄弟,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纷纷露出同仇敌忾但爱莫能助的神气。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像行政管理、*理论这样的大课,我们五班和六班一起上,由于大课堂没有固定的位置,所以后排是兵家必争之地。前排不但有被提问之险,像看小说开小差或者其他无伤大雅的小事情理所当然也是不被准许的。老先生学史出身,经营行政管理只有几个月时间,但触类旁通,收获的心得很是不少,像在人事管理方面他就深信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照这个指导思想,理论上只要管理好前面几排,后面的畏而敬之也会跟着好起来,结果就导致前面两排的空荡荡。学生们宁愿在后面叠罗汉玩都不愿意上去,实在推不掉走上去的脚步好像散步中的蜗牛,内心挣扎得像被捆住腿脚准备挨刀的猪。

我向前排走去,心里替同班的家伙对我自身涌起兔死狐悲的情愫。看人受刑的心态也不过如是,有一点点不忍心,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快意,还有一点点算是对同类的悲哀。

“喂!江民!”倒数第二排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叫住我:“你坐这里吧!没人的。”说着把放在座椅上的背包拿掉。

女孩非常白皙,皮肤白的像从来没有接触过阳光,几乎接近雪的颜色,但并不给人不健康之感。她头发剪得短短的,刚盖住耳朵,刘海留得很长,差点把眼睛遮住。这样的发型与她倒是相得益彰,活像在不为人知的某个荒岛上见到的不曾涉世的小女孩一样,眼神儿澄清得好像喜马拉雅的晴空,与之接触顿给人安静平和之感。

我走过去坐下,一边道谢一边在脑袋里回想,这样可爱的女孩要是认识的话绝对不会忘记才对,我凝神细想了一会,确实稍微有印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但名字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哎,你该不会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吧?”女孩问道。

“这个,名字是想不起来,可是脸非常熟悉……”

“你也未免太打击人了吧,”女孩嗔道,“我们可是见过很多次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很多次?我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想起来了,你是图书馆那个……”我说似曾相识呢,原来她是六楼文学部的图书管理员。不过之前都是一袭披肩长发,老是坐在柜台后面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埋头苦看,有人来了也不理不睬的,低垂的头发遮去大半个脸,我去的时候没敢打搅。这和去别人家里做客主人频频看表或者呵欠连连的意思是一样的,所幸我是去借书,不是进门看脸色,只要书能到手经何人之手哪怕是何铁手都无所谓。

“头发剪了,有点认不出来。”我说。

“好看吧,上星期刚剪的。”她笑吟吟地把头发向耳后拢起,露出的耳朵形状颇为美好。

“嗯,活像刚刚放学在等妈妈接回家的小女孩似的,相当乖巧可爱。”

“有见地,我的同学都说弄得像个椰子一样,气死我了。”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

“讨厌。”她生气似的转过身去,不一会又转过来,“嗳,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料到了!现在告诉你,可不能忘记哦,我叫甑妮。”说罢打开笔记本让我看名字。

“甑妮。”我重复一遍。

“能记住?不用笔记下来?”

“放心,一个名字还是能记住的,就算有选择性失忆也不会光挑漂亮女孩的名字忘记吧。”

“嗯。”一霎那间我敢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平时看你挺老实的,话也不多说一句,和女孩说话倒挺俏皮。”

“这算是夸奖吧。”

“算是吧,经常和女孩搭讪?”

“不,经常被女孩搭讪!”

“厚脸皮!”甑妮吃吃笑道,好一会才问:“还记得这学期去过图书馆多少次?”

“大概有二三十次吧我想,详细数字记不起来。”

“借书卡上的记录是二十三次,每次借的都是小说。”

“承蒙甑小姐关心,敝人深感荣幸……”

“别打岔!我是说在这二十三里面,我在的不下十次,可你一次都没有和我说过话,对吧?”

“那时你都在看书,冒昧打搅总不太好吧。”我说。

“管理员的工作本来就是这个嘛,答应咨询、帮忙找书什么的,难道你愿意在一边干等也不愿意打搅一个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抬起清澈的眸子注视着我的眼睛。

“怎么说呢,正如不希望别人干涉我的事情一样,我也不喜欢干预别人的事情,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等一会嘛,去银行还得排队不是。”

“看不出来你这人还蛮讲礼数的。”甑妮道,“可别人不这样啊,我稍微慢一点就抱怨态度不好啦,手脚不利索啦什么的,要不然就有意无意的打听我的名字,在哪个班,生日是什么时候,喜欢什么东西等等。真叫奇怪了,我叫什么名字喜欢什么东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烦人!”

“怕也是的。”我附和性质地点头,心想你这样的服务态度如果别人不投诉才叫奇怪。至于有人搭讪那也正常,漂亮的女孩子总是会有人追的,广东话管追求女孩叫沟女,可见做好沟通是追女孩的必要前期工作,为此感到烦恼大可不必。不过正如古龙大侠所言:“女孩子存心找麻烦的时候,聪明的男人都会闭上嘴。”这会儿还是闭嘴的好,我跟那些家伙又不沾亲带故,犯不上为他们打抱不平。

“……我常想,要是自己能够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就好了,那样事情肯定会容易得多!”

“这个好像不能一概而论吧。”我说,起码去丧礼的时候面露会心的微笑就可能跟躺在那里的人一样笑留人间。

“肯定会那样的,自己心情愉快,别人对此就无可挑剔!”

我恨不能站起来当众大声嚷嚷objection法官大人!真要较真的话,鸡蛋都能挑出骨头来,更别说用一种主观去否定另外一种主观,难怪古大侠还有名句如下: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全都知道;该知道的事,却反而不知道。

孙老先生终于安全抵达课堂,然后是循例的点名。对于所带班级学生的名字他早已烂熟于胸,目前已到了见学号即反射学生姓名见姓名即联想到学生学号的地步,好像学生姓名和学号是二位一体。这一手可谓独步天下,同行里料想没有谁会有这个本事。老先生对此颇为自得,拍着脑袋到处向人吹嘘只有学史的人才有此种特异功能。虽说有人辟谣说看见他下课后拿着学生名册晃着脑袋死背,但俗话说财不可露眼,这种树不大还招风式的招摇早已为他广结孽缘,不管师生都对他不太待见。教师和学生的关系向来比较微妙,亦师亦友者少,亦雇主亦仇敌亦合同(比较常见的合同条款是师生双方应该较好的履行彼此应尽的义务,不幸的是这种义务往往真的是义务,履行得像计划生育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或者保护环境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一样)者多,往往是你反对的我赞同你赞同的我捣蛋,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按这个道理来说,敌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用在老先生这里只好变成“敌人的敌人还是我们的敌人”。

我和魏志的学号是连在一起的,老先生眼神儿既好还是脱稿,想糊弄过去根本不可能。老先生“江民、江民”地喊了几次,眼光像深海探照灯的光柱似的在课堂上扫来扫去。我怕暴露目标,忍着没有出声,心想他头顶上贴的宣传标语不应该写“教书育人”,换上“明察秋毫”才能与他匹配。

甑妮推了推我,小声说:“傻啦?帮了别人委屈自己,缺席一次扣五学分呢。”

我苦笑道:“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可以保证以后不迟到不缺课,太阳打北边出来再从东边落下魏志那家伙都不可能做到,只好先牺牲点给他买个保险。”

“你对朋友倒是挺热心的。”甑妮不无钦佩地说。

“朋友嘛,总得相互帮助不是,要是计较太多那就没意思了。”

“那么,我有事情也能帮忙?”

“这要视情况而定,像帮你应到这样的无论如何做不来。”

“放心,一定会控制在你能力范围以内的哟,”她顿了顿道,“除非你不把我当作是朋友。”

“哪能呢。”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