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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女人的红 (1)

人物:

林秋叶——女,21岁,先在赣州城里的采茶戏班唱戏,后回到家乡下坪村,成为一个有名的“扩红女”。

刘大姐——女,28岁,苏区女干部。

如红——女,22岁,一个一心帮助苏维埃政权工作的年轻农村妇女。最后为捍卫自己的尊严,将保安团的黄营长杀死在竹林里,自己也以勇敢的方式自尽。

温秋云——女,一个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女人,曾当过苏区干部,上山打过游击,相传还曾出家为尼,多年后一直生死不明。

一 红

我的红色笔记本上有这样一段记载,在反第五次大“围剿”的最危及时刻。中央红军由于接连不断的战役,各军团大量减员,出现兵力严重不足的状况。于是,自这一年5月开始,在中央苏区开展了一场声势更加浩大的“扩红”(即扩大红军队伍,动员更多的年轻人参军上前线)突击运动。当时的中共中央和中革军委决定,在5、6、7三月内扩大红军50000名。广大的苏区群众积极响应,立刻行动起来,在这样一场特殊的运动中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到赣南采访时,特意让当地党史部门的同志找来一份当年中共中央和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出版的机关报——《红色中华》报的影印件。这是一张第206期的报纸,6月11日出版。在这份报纸的第一版和第二版刊登的几乎都是有关“扩红”工作进展情况的报道,其中在显要位置有一篇题为《在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的战斗任务面前》的文章。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创造一百万铁的红军,建立一支能有战斗力的立场坚定的一百万红军队伍,这在目前是我们最紧要的第一等战斗任务……”从这张报纸上可以看出,当时在中央苏区,这场“扩红”运动是多么的紧锣密鼓,又是多么的轰轰烈烈。正如这份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中所说,“大批苏区优秀儿女,加入到红军的队伍中来……”

关于这场“扩红”运动,我的红色笔记本上还有一些详细记载。当时赣南地区的一个县,仅用一个月时间就扩充红军兵员5400人,超额31%完成规定任务,成为当时著名的“扩红突击模范县”,受到有关部门的表彰。9月1日,中共中央局、中革军委总动员武装部等五单位又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全苏区在9月间动员30000名新战士上前线,并要求在9月27日前完成任务。苏区群众再次动员起来,积极响应,有的县仅用9天就完成了任务。

显然,这个笔记本的主人在当时深入到苏区基层,做了大量的采访工作。根据这个笔记本上记载的线索,我到赣南深入生活时,也采访到一些有关当年“扩红女”的故事。这些“扩红女”大都是很普通的农村少女或基层的妇女干部。她们没有太多文化,但都有极高的工作热情,而且有各自的工作方法。

“林秋叶”,就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01

秋叶是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回到下坪的。

下坪的夏天闷热而潮湿。这里四面环山,风吹过来只在山外打旋却无法进来,于是坳谷里就总蒸腾着黏稠的溽汽,似乎连樟树的叶子都汗津津的。但是,秋叶却从人们投来的目光里感到了寒意。秋叶知道,这寒意包含着鄙夷。这种包含着鄙夷的寒意使她感到身上一阵阵发紧。秋叶在这个下午走进下坪,就在人们的注视下朝坡上走去。

她抬起头,远远望去,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那间石屋。

那间石屋仍然立在崖边,只是更加灰暗,屋顶也生出了杂草。

秋叶是在七年前离开这间石屋的。她还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时的这间石屋似乎比现在高大一些,在屋后的山坡上还长满一片葱翠的竹林。每到下雨时,竹林里便会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而且散发出清幽的竹叶香气。秋叶的母亲曾对她说过,这片竹林还是父亲在世时亲手种下的。秋叶已经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只听母亲说,他是一个篾匠,编织出的竹器不仅精美而且非常耐用,因此很受山里人们的喜爱。但秋叶的父亲却并没有因为他编的这些精美竹器就挣到足够的钱养家。他经常是背着几件竹器出去,几天后又如数地背回来。山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很艰难,他们连饭都吃不饱,所以没有钱来买秋叶父亲的这些竹器。秋叶的父亲为此感到很郁闷。

他认为自己的竹器都是上等货色,应该能卖到很好的价钱,可是即使自己要价再低却仍然无人问津。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于是渐渐地,他就对自己,也对自己的这些竹器失去了信心。终于一天傍晚,他在镇上用自己一件最心爱的竹器换了一壶水酒。秋叶的父亲从不喝酒,他没有想到这种叫酒的液体竟然如此厉害。在那个傍晚,他在镇子上将这壶水酒一口气喝下去,很快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似乎有许多五顔六色的云彩在上下翻飞。就这样在回来的路上过梅河时,一失足从船上跌进水里就淹死了。秋叶的母亲得到消息已是几天以后,她拉着刚会走路的秋叶沿梅河寻找了很久,最后只在下游几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件秋叶父亲的竹器。那是一张竹椅,它漂在水边,已被泡得泛起肮脏的顔色。

秋叶的母亲看了,抱起秋叶就回来了。

在七年前的那个傍晚,秋叶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家,却已经有了异样的感觉。母亲将她的几件衣服洗净,细心地叠起来。这些衣服虽然都已很旧,却被母亲缝补得整整齐齐。晚饭时,母亲还特意为她炒了一个鸡蛋。母亲坐在桌边,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这只鸡蛋,始终没说一句话。秋叶停下来,问母亲为什么不吃,

母亲只是摇头笑一笑,说,你吃吧。

秋叶感觉到了,母亲笑得有些吃力。

母亲忽然又问秋叶,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

秋叶很认真地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自己十三岁。

母亲喃喃地说是啊,已经十三岁了……该是大姑娘了。

秋叶第二天一早就跟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走了。她直到走出很远,回过头去仍能看到母亲站在崖上朝这边望着。那时母亲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几岁,远远看去清秀的身材还很苗条。事后秋叶才知道,就在她被那个穿长衫的男人领走的几天以后,母亲也走了。母亲是改嫁到会昌去了,男人是一个小货栈的老板,从此再也没有任何音信。秋叶那一次被那个穿长衫的男人领到贡江边的码头,乘船来到城里,就这样到了长三戏班。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将秋叶交到戏班老板的手里,没说任何话,接过几个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就转身走了。

戏班老板叫王长三,是一个留着中分头,眉目清秀两只眼睛却滴溜乱转的男人。据说这长三老板当年曾唱过小生,却一直没有唱红。长三戏班是一个很小的采茶戏班,班子里只有一个像样的角色,叫丘艳秋。丘艳秋二十多岁,扮相很好,嗓音也很好,而且青衣花旦都拿得起,所以每到台上就很有一些观众为她叫好。丘艳秋第一次见到秋叶时就对她印象很好。她上前拉住秋叶的手,问她叫什么。秋叶告诉她自己叫林秋叶。丘艳秋一听就笑了,说好啊好啊,我叫丘艳秋,你叫林秋叶,名字里都有一个秋字,看来咱们有缘呢!丘艳秋这样说着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秋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回头对长三老板说,这妹子行,是干这一行的材料,将来说不定能超过我呢。长三老板听了连忙说,那你就收她做徒弟吧。

于是丘艳秋就收了秋叶,为她取艺名叫小艳秋。

02

其实秋叶并不喜欢小艳秋这个名字。

秋叶觉得自己叫秋叶很好,为什么一定要排着师父丘艳秋叫小艳秋呢。丘艳秋似乎看出秋叶的心思,就对她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做了这一行都要有艺名的,只有取了艺名将来才有可能唱红。丘艳秋又对秋叶说,现在到了城里,不要还像在乡下那样土气。秋叶当然知道,师父丘艳秋指的是自己穿的衣服。秋叶来到戏班以后,丘艳秋曾找出几件自己不穿的衣服拿给秋叶,这些衣服虽然肥大一些,但勉强还可以穿。可是秋叶却一直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她觉得只有穿着母亲缝补过的衣服才会感觉到母亲的存在。

秋叶刚到长三戏班时,并不懂这里的事。

她随着对师父丘艳秋的了解,却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无法让人了解。长三戏班由于规模很小,去不起大园子,所以更多的时候是去大户人家或一些权贵的后院唱堂会。每到堂会时,自然主要是看丘艳秋。丘艳秋会的采茶戏很多,但最拿手的还是《相公娶媒婆》。她的扮相俊美,嗓音甜润,能把一个年轻俏丽的媒婆演得活灵活现。或许是因为丘艳秋喜欢秋叶的缘故,在戏上对她从不保守,一招一式乃至每一个唱腔一个吐字都实实在在地尽心传授给她。秋叶是一个心性很灵的女孩,自然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因此只学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可以上手了。采茶小戏《相公娶媒婆》中有一段行当表演,不仅幽默诙谐载歌载舞,而且表演的形式也灵活多变,多一个演员少一个演员都可以。

于是丘艳秋再表演《相公娶媒婆》中的这一段时,身边就又多了一个扮相同样俊美的小媒婆,而且表演起来举手投足行腔吐字都与丘艳秋一般无二,这一来也就很快有了一些名声。长三老板看了当然高兴,戏班里又多了一个压台角色,再有堂会价码自然也可以更高一些。但秋叶却渐渐观察到一件事。她发现戏班出去唱堂会时,师父丘艳秋经常是先被主家用车接走,演出完了也总是很晚才被送回来,有的时候甚至彻夜不归。秋叶毕竟已在戏班里待了一段时间,虽然对一些事还不甚熟稔,却也稍稍明白了一点。她自然知道师父彻夜不归意味着什么。秋叶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她认为在戏班里唱戏只是卖艺,跟那些灯笼巷里的女人总不是一回事,师父这样好好的一个女人,又是戏班里这样一个角色,怎么可以去做那种事呢?终于有一天,秋叶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这些话当面向师父问出来。那是一个早晨,师父丘艳秋刚刚被一辆黑布蓬的人力车送回来。丘艳秋听了秋叶的问话似乎有些意外。她睁大两眼看看她,说,你……说什么?

秋叶就又把刚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她问师父,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丘艳秋的脸一下涨红起来,她低头沉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头。

她说,这一次……我不怪你,不过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问了。

丘艳秋这样说罢就迈腿进院去了。

但秋叶还是想不明白。其实在秋叶的心里,还是很佩服师父的。她觉得一个女人能把戏唱成这样,让许多人为她喝彩,而且只凭自己一个人就撑起一个长三班,真的是很不容易。秋叶想一想自己,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唱不到师父这样的地步。但她又想,如果真有一天能唱得像师父这样,同时也要像她这样彻夜不归,那么自己宁愿不当这样的角色。

秋叶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对田喜说出来。

田喜是长三班里的丑角,但只能在《相公娶媒婆》里演一演相公,并不会更多的戏码,所以平时在唱戏的同时就还要在戏班里做一些杂事。田喜也是于都人,因此从第一次见到秋叶,两人就都感到很亲切。田喜曾偷偷对秋叶说,他这几年在这长三班里只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但现在不同了,有了秋叶,所以他一定要在这戏班里好好干,等手里攒下一些钱,就将秋叶从戏班里赎出去,带她一起回于都。秋叶虽然对田喜说的这些话并不敢抱太大希望,但她深信他是真心的。也正因如此,秋叶渐渐地就养成一个习惯,平时有什么心事,或有什么心里话总要对田喜说一说。秋叶在一天晚上对田喜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田喜听了半天没有说话。田喜已在长三班里待了几年,对各种事情自然见得更多一些。他想了一下对秋叶说,其实在这种地方,也并不一定都要像丘艳秋那样做的。

秋叶一下没有听懂田喜的意思,眨着眼看一看他。

田喜说,遇到什么事……该怎样做,也要看自己。

这一次秋叶听懂了,她看着田喜,用力点一点头。

当然……田喜又说,我知道,你不会是这样的人。

秋叶问,为什么?

田喜看着秋叶,说,因为你是于都人。

于都人……又怎样?

于都人无论走到哪里,也还是于都人。

田喜很认真地说着,用力盯住秋叶。

03

田喜说于都人无论走到哪里,也还是于都人。这让秋叶有些不解。直到若干年后,秋叶又回到于都时,再想起田喜当初说过的这些话才不由得在心里钦佩他。

她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真的是一个于都人。

秋叶还牢牢记住田喜说过的另一句话。田喜说,秋叶不是丘艳秋那样的女人,所以不会做出她那样的事情。这让秋叶有些感动。她觉得在长三戏班里只有田喜最了解自己。但让秋叶没有想到的是,田喜的这句话却说错了。接下来没过多久,秋叶竟真的也做了像师父丘艳秋一样的事情。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丘艳秋从外面回来,一见秋叶就说,晚上在灶儿巷有一个堂会,但主家事先说了,不用戏班都过去,所以她只带秋叶一个人去就行了。当时秋叶正在院子里练功。秋叶听了有些奇怪,问师父,她们两人去怎么唱。丘艳秋说,清唱就可以。丘艳秋看一眼秋叶又说,她已跟长三老板打过招呼,傍晚时主家会有车来接。

到掌灯时分,院子外面果然来了一辆红绸布蓬子的人力车。秋叶将须用的行头包在一个包裹里,拎着走出来。丘艳秋见了立刻说,行头就不用带了。

秋叶不解地说,不带行头……怎么唱?

丘艳秋说,我已经说过了,清唱。

秋叶说,可清唱也总不能素身啊。

丘艳秋说,就素身唱吧。

她这样说罢就让秋叶将包裹放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