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敦煌休整五天,但只有昨天一天能够放肆地饮酒。一个醉醺醺的驼队即使有骆驼也会在沙漠中迷路。
所以,马努商队里没有人会放过这个酣畅淋漓喝酒的好机会,以至于第二日日头已经雪亮,大部分伙计睡得还是像冬天的猪一样呼噜震天。
弄得望乡客栈四位美丽的老板娘是又气又笑。
燕幕城没有醉,他这辈子也很少醉过,这是一个专业侠客的基本素养,今天一大早就随着马努老爹一家三口去敦煌郊外的骆驼集挑选骆驼。
在商言商,在敦煌停留五天,除了让大家洗洗河西走廊一路来的风尘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塞外之行做好充足的硬件准备。
塞外就是西域,而西域大片地方都是沙漠,没有骆驼,众人将寸步难行。
按照一辆马车的货物要三匹骆驼算起,再加上300多人的骑乘,整个商队需要近500匹骆驼,这是非常巨大的数量。
如果买肯定不合算。
租赁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
库图鲁克作为敦煌最大骆驼租赁和买卖商行的主人,今天红光满脸,一嘴的褐色胡子抖得像被风吹动的草叶。
他一早就在围栏的大门外,激动地迈着小方步,等待每隔三年一次最大主顾马努老爹的光临,这一次买卖的收入可以让他半夜笑醒,围着柱子又抱又亲。
更何况马努老爹还是他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所以他一脸兴奋的同时,也是见老乡般的眼泪汪汪啊。
远远就看见马努老爹带着三个年轻人骑马走来,同样身材圆润的库图鲁克几乎像皮球一样滚了过去。
两个胖老头相拥在一起的表情,颇为夸张,两个圆球紧紧贴在一起也是一件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可是这两个胖老头都成功得做到了。
“老哥,你怎么才来?想死我了!”
“不是想我,是我的钱吧,哈哈。”
“讨厌,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看见两个加起来足有140岁的老家伙打情骂俏,燕幕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原以为,这两个老汉既然是老相识,价格方面应该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接下来的一幕刷新了他的三观。
这两老头,一不进屋喝杯茶叙叙旧,二不找个凳子坐下来慢慢谈,一上来就直接挺着个西瓜肚站在大门口谈价格。
令燕幕城目瞪口呆是,这价格不是用嘴巴谈的,而是用手来谈。
手能说吗?
能。
只见马努老爹和库图鲁克带着暧昧的微笑,都把手伸进了对方的袖管里,然后又捏又揉好不亲密。
全程含情脉脉,一言不发
一滴汗珠慢慢从燕幕城额头滚了下来,心想这两老头这么当街秀恩爱好吗?
看见燕大侠痴呆的样子,萨努克小两口忍不住笑出声,萨努克立刻给这一只商场小菜鸟解释:这叫袖里吞金。
班茹在一旁比划道,“燕大哥,我们商家一般在做买卖,尤其是牲畜和玉石买卖,都会把手藏在袖子里进行。”
“这是为何?”燕幕城好奇的问,作为大侠,他只会骑在马上舞刀弄剑,这神神秘秘把手指藏在袖子里跳双人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不懂。
班茹掩口而笑道:“这呀,一是为了保密啊,货物的好坏和价格还有底价只有两个人知道,尽可以当着大家面前商议,还有一个就是人情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没有成交至少可以握握手嘛。”
“有道理。”燕幕城笑得像一朵花。
而库图鲁克脸上的花刚绽放花瓣就很快枯萎,只见他突然抗议道:
“老哥,你也太抠了吧,这价格我连口汤都喝不上啊?都等了你三年了都。”
马努老爹笑笑,手指又动了动。
“勉强喝上一点汤了。”库图鲁克脸色缓和,又道,“我喝汤可以,可我家的孙子孙女一大堆,光喝汤没法发育呀。”
马努老爹咳咳,手指又捏了捏。
库图鲁克眼睛渐渐发亮,嘴上再接再厉,“老哥啊,我的亲哥耶,您再匀点给我,我全家五十六口全指着您过活呢,三年了,整整三年才一次啊。”
马努老爹不说话,抬眼望天,一朵白云从他们头顶上悠悠划过,他低下头,手指动了动,库图鲁克脸上的花终于再次绽放,但商人贪婪的本性让他膨胀起来:
“老哥啊,肉能不能……”
这“大一点”还没说出口,老爹对他温柔地一笑之后,把手迅速抽了出来,拂袖而去,吓得库图鲁克全身一阵哆嗦:
“成交啊,成交——”
他哭丧着脸一面说一面一只手死抓住老爹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已经抱在老爹的大腿上,把鼻涕都抹在老爹的肚子上,这动作和表情实在太夸张了吧。
哎呦喂。
燕幕城三人实在忍不住了,笑弯了腰,今天真是不虚此行。
马努老爹可是个长安胡人首富甚至是整个大汉首富,再狡猾的人在他这个千年狐狸面前,只能丢盔卸甲举手投降。
……
买卖达成,皆大欢喜。
老爹其实是一个有肉大家一起吃的人,起步价早就已经给对方肉吃了,只是这胖老头太贪心了。
老爹之所以能成为胡人首富,并不是在价格上做文章,而是诚信果断和审时度势,对商品的行情变化有超人一等的先见之明,这是他最希望后辈能学会的地方。
不过这几年细细观察,儿子萨努克诚信有余,可是在判断力和敏锐度方面显得非常木讷,反而是儿媳班茹果敢练达,把自己的真传学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毕竟是个女儿家,如果是太平盛世,一个女人带一队商队出征西域还行,但此刻北匈奴像狼一样蛰伏在大漠,随时可能跳出来吃人。
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声叹息,暗暗拿了个主意,走完这趟货,自己一家人就金盆洗手吧,让小儿子在长安开间店铺,过个安安生生的日子。
……
该挑骆驼了,库图鲁克欢欢喜喜把众人领进围栏,进去以后拐过一排仆役住的木屋,眼前豁然开朗。
入眼的是一片草原,只见近千头褐色的骆驼,或坐或立或走,都安静地吃着草料,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温厚慈爱的眼睛,神情悠远地慢慢咀嚼着草叶。
让燕幕城想起家乡蹲在田间地头默默吸着旱烟袋的老农,神态安详,与世无争又任劳任怨。而且从侧脸看,骆驼嘴角向上微微弯起,永远是微笑的样子。
这股亲切感让燕幕城一时间鼻子一酸,竟然有哭的冲动。
“燕老弟,你亲自去挑一匹骆驼。”马努老爹回头一笑,“以后两年里,他就是你形影不离的老伙计了。”
“老伙计”三个字很暖心,听得燕幕城心中一热,他想到了自己的爱马红虎,放眼过去,这片养殖骆驼的草原上也有十几匹马在漫步吃草。
马努老爹顺着他目光道:“商队会留下五匹马,其余都放在这里寄养,光这笔费用又让库图老头乐开花了,哼,这老小子,一下子赚我两笔钱,还哭穷。”
一旁的老库图扭过头假装没听见,心里已经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
马努老爹做事很精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是何等重要,每一头都必须亲自去挑选,万一挑到生病或者发情的骆驼,那将对未来的西行之路带来难以预测的麻烦。
所以,挑选好骆驼是一个优秀商队头领的必备素质之一。
为了锻炼儿子的眼光,马努老爹放手给儿子萨努克去做,年轻人在实践中才能得到锻炼,当然骆驼选好后,他还会做最后一次把关,由于数量巨大,这个过程大约需要花费他们两天时间。
库图鲁克领着萨努克夫妇去挑骆驼,老爹陪着燕幕城在后面慢慢走着。
“老爹,骆驼怎么挑?你教我呀,你知道我这个菜鸟连摸都没摸过呢?”燕幕城吹了声口哨苦笑着说。
大侠不是万能的,或许买个小菜都可能被一个小贩耍得团团转。
“我先带你去看看我的老伙计。”马努老爹说这话时很深情的样子,好像在回味往昔一段光辉岁月。
在骆驼群中,他领着燕幕城安静地穿梭着,一匹匹去辨认,燕幕城很怀疑能够找到所谓的老伙计,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骆驼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他连性别都分不出,更分不清长相。
就在他想当然的时候,马努老爹在一匹看上去“衣裳不整”的骆驼前停了下来,用手抚摸它的长脸,无声地微笑。
燕幕城看见老爹居然找了一匹毛快掉光的骆驼,哑然失笑,心想既然老爹精于挑选骆驼,怎么会挑上这一匹?
一定是认错了。
他笑问,“老爹,你确认是这匹?”
老爹做出个嘘声的动作,手在它脸上摩擦着,好像在做什么神秘的交流。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骆驼的眼睛突然睁大起来,原来是跪在地上的,现在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俯下身,把整个脑袋埋进老爹怀里。
老爹对着燕幕城得意地眨眨眼睛。
“它还能用吗?”燕幕城问,看见老爹露出一丝不悦之色,连忙改口道,“我说是它还能够随商队出发吗?”
“它快三十岁了,不能走了,等这次回来以后,我就把它带回长安养老。”
老爹深情地凝视老伙计。
此刻燕幕城看见,骆驼长睫毛下的眼睛涌出了一大片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