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畔,古道边。
今天是折柳送别的日子。
燕幕城骑着马,独自落在商队的后面,没有过多的情话,他一步三回头,对着山坡上那个倩丽的身影挥挥手。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不想谈恋爱的那些原因,只不过是自己强加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没有遇到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
蓝铃古丽的金发在晨风中飞扬,她抱着一只小羊呆呆站着,强忍着眼泪,倔强地撅起了嘴唇,她没有问为什么燕幕城要离开?他一定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一个肯把视如性命的木马给自己的男人,无论走得多远,也无论走得多久,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眼看燕幕城蓝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她猛地放下小羊,对着远方大喊:
“燕幕城!你回来——”
她一边喊一边冲下山坡,沿着马路不停地奔跑,燕幕城跳下马,也朝她飞奔过来,两颗跳动的心再一次碰撞。
“给给……给你——”
蓝铃古丽喘着气,把那个金发的布娃娃“小我”塞给燕幕城,“你带着她,天涯海角,就像我在你身边……”
燕幕城不说话,把蓝铃古丽紧紧抱在怀里,突然举起蓝铃古丽的腰,裙子飞扬,在空中旋舞起一朵漂亮的百合花。
……
恋爱中的人会忘了一切。
比如对危险来临的敏锐嗅觉。
孔雀河畔这忘我的拥抱,如一幅美丽的剪影映入一个穿紫色衣裙的女子眼里。
赵如刀,
和她身边四个冷峻的女人。
坐在五匹马上,马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坡,她们要沿着古道,赶往大月氏,真没想到生活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居然在这里遇到了燕幕城。
“大姐,就是那个臭小子吗?就是他在你们米粥里放的巴豆?”一个脑后盘着一卷麻花鞭脸色黝黑的女人问。
这是月刀寨二当家郭野月。
赵如刀点点头,脸色微微一红,想起那晚她和小草她们的囧样,至今是羞于说出来,也不知是哪个丫头在嚼舌头。
“哈哈,这小子简直是个极品,能打又爱玩,很对我胃口,有意思!”郭野月眯起一双锋利的眼睛,如果月刀寨大当家赵如刀是一头冷艳的豹子,那么作为二当家的郭野月就是一只热辣的野猫。
她是赵如刀奶妈的女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亲,月刀寨就是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来的。
“野月,你疯了,人家已经有女人了,你没看倆口子那么恩爱吗?”赵如刀皱起眉,不知怎么的,看见燕幕城和蓝铃古丽抱在一起,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意。
“切!大姐,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吗?”郭月刀笑道:“我们是强盗,不仅抢吃的用的,更重要的是抢男人!”
她那张充满野性的黑脸笑得很放肆,哈哈又道:“再说,那个弱得像根狗尾巴花似的村姑怎么能和我比?大姐你看着,我现在就上去把她打一顿!”
说罢作势要挥马上前。
“胡闹!”赵如刀一手勒住了她的缰绳,凝目看向商队方向,“500匹骆驼这买卖一定不小,小草你去打探一下,他们去往何方?如果顺路我们就跟着他们!”
一位黑衣少女应了一声,疾驰而去,郭野月掰开赵如刀的手,“大姐,先说好,钱我不要,但那小白脸可要归我。”
“臭丫头,想男人想疯了!也不羞!”赵如刀啐了一口,去捏她的脸蛋。
“嘻嘻,大姐,你不想?干嘛每天穿着裙子,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
郭野月眼睛上上下下扫描着赵如刀,看得她毛骨悚然,只见这野丫头摸着下巴故作沉思状,“大姐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人?”
又悲壮地叹了气,指着燕幕城方向,“如果你看上那小子,小妹愿意忍痛割爱,一定替你抢过来当你的压寨先生!”
赵如刀保持沉默,表情微妙。
从小到大,郭野月和赵如刀形影不离,知道如果一个话题她保持沉默时,就表示对这件事真的上了心。
郭野月越看越心慌,凄惨地叫道,“不是吧——莫非大姐你真喜欢上了那小子!我收回刚才的话,闺蜜夫不可欺呀。”
燕幕城俨然已经成了她的人。
“臭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赵如刀终于忍无可忍朝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像两匹母狼在草原上追逐。
……
出楼兰都城后不久,就来到一座看上去明显具有汉人风格的小城——
伊循城(今米兰古城)。
这里应楼兰王的再三请求,大汉王朝驻扎了一个40人的汉军小队,队长也称为司马,人数虽然不多,意义却非常重大,这是向任何敢打楼兰的各种势力宣示,我楼兰是大汉罩着,谁都别想欺负我。
这里和楼兰都城一样,也是一片绿洲,商人不多,但附近的村民赶着牛羊进进出出,也颇为热闹,商队来到这里已经快黄昏,决定在城里休息一晚。
刚到城门,商队一个黑脸大汉立刻扑向一名守城汉人军士吼道:
“二狗子!赵二狗子!”
燕幕城骑在马上一脸黑线,这黑脸货不是别人,正是猎户耿黑子,自从长安第一次误认自己为二狗子以来,一路下来,已经是第四回逮住一个人叫二狗子了。
正当他认为这次又要碰一鼻子灰时,那人守城军士脸庞突然扭曲,鼻涕眼泪一起飙飞出来,抱着耿黑子又哭又笑:
“耿黑子!耿子哥!真的是你!”
异国他乡遇到故人,这两个大汉眼泪鼻涕汇成了一条河流……
燕幕城仔细去看赵二狗的模样,嚯!这人眼小嘴大,除了眼珠子和自己一样都是黑的外,哪有半点自己的文采,耿黑子啥眼神?在长安第一次见面时居然说自己和他是一模一样。
燕幕城脸上的黑线也流成一条河。
……
晚上,燕幕城洗个澡躺正躺在单间的床上,抚摸着布娃娃的脸蛋,心里回味着和蓝铃古丽拥抱时的那一刻温馨。
门“吱呀”被推开。
燕幕城还来不及把布娃娃藏起来,就见一个黑脸大汉闯了进来,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正是情深义重的耿黑子,他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了。
他看见一个大男人抱着个女性布娃娃躺在床上,黑脸一阵抽搐,心里暗骂一声变态,却硬着头皮干笑起来:
“燕老弟,你有空吗?”
他眼睛盯着燕幕城手里的布娃娃,意思是他的出现会不会打扰燕幕城和布娃娃之间的神秘交流。
“耿大哥,什么事请讲。”燕幕城咳咳回应,瞟见耿黑子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慌忙将布娃娃藏在枕头后面。
听他这次破天荒地不叫自己马屁精,改为燕兄弟,而且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请自己帮忙。
……
“唔,是这样的,二狗子想写信给家乡的爹娘,而整个商队只有东家一家和你,东家俺不敢,你……”他神情扭扭捏捏,眼睛不停地查看燕幕城脸色。
他很担心燕幕城会拒绝,毕竟这一路下来,最怼燕幕城的人就是他,一路马屁精喊得最嘹亮的也是他。
“没问题,我写。”燕幕城笑道。
耿黑子呆了半晌,真没想到燕幕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又惊又喜又惭愧,涨红着脸支支吾吾把手伸进怀里,燕幕城好奇地看着他,以为他身子有虱子。
只见这黑脸汉子左掏掏右掏掏,终于掏出2枚五铢钱,红着脸放在燕幕城的床头柜上,燕幕城又好笑又感动。
他知道耿黑子家里情况,老爹给地主打工,老娘病重在床,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大推,之前领的薪水全部交给家里,可以说这两枚贴身藏的五株钱是这个黑脸汉子全部家当。
燕幕城并没有拒绝,因为这个耿黑子自尊心特强,他也很郑重地把这两枚带着体温的铜板放回自己的钱袋。
当时的物价很便宜。一个铜板可以买5斤米,写一封家书两个铜板,已经物超所值了,他认为耿黑子没必要那么脸红。
可到了军营驻地。
这才发现自己“亏大了”。
40个盔甲闪亮的军士齐刷刷在一个木桌旁等着自己,一看见燕幕城走来,眼神简直要吃人。
根据汉代兵役制度,男子满了23岁,就必须服兵役,一次一般为两年,直到56岁以后才免除。
军队主要分京师兵、地方兵、边兵三种,顾名思义,京师兵主要驻扎长安,保卫首都的安全,地方兵驻扎在各个郡县维护地方治安,而边兵最辛苦,远离家人,常驻边关,甚至国外。
这40名军士就在远离长安的六千里外过着思念亲人的日日夜夜。
由于大汉的轮换制度并不齐全,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是超期服役,一般都在三年以上,赵二狗服役了五年,而最作大汉军队中最小的队长级司马李树根已经在西域呆了整整十年。
月圆的时候他们想家。
月不圆的时候他们更想家。
他们大多是目不识丁的农二代,所以写个名字都够呛,更别提写信。
几年没有和家通音讯了,听赵二狗说今天有一个会耍笔杆子的人要来,那个激动啊,40个人像狼一样仰天咆哮。
燕幕城刚踏进军营一步,就被他们怒吼着四脚朝天地举过头顶抬进营房,幸好燕大侠不是一般人,否则尿都会吓出来。
……
今晚没有月亮,整个军营鸦雀无声,只有一盏马灯在桌前闪烁着,映在众人神情悲壮的脸上,燕幕城铺开泛黄的羊皮卷,看向一脸风霜的赵二狗。
在心中反复酝酿说辞的赵二狗结结巴巴道:“娘俺…爹俺,不是不是……是俺爹俺娘……”
众人一阵哄笑。
“别紧张,慢慢来。”燕幕城笑道。
耿黑子也道,“二狗子没事!想说啥就说啥,一个能打五百斤野猪的人,不能怂!”
“对,俺不怂。”赵二狗大吼一声,口中的话果然利索起来:
“俺爹俺娘,俺是二狗子啊,孩儿不孝,五年了,第一次给你们给写信,俺爹的背又驼了吧,犁地时,头要抬高,记得晚上不要侧睡,背躺平……娘啊,你咳嗽好些么?孩儿明年一定回家,娶一个漂亮媳妇,给你抱一大堆孙……我…我……”
赵二狗突然蹲下嚎啕大哭。
这一哭,像引信一样,一下子点燃了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整个军营哭声一片……
燕幕城停下手中的毛笔,眼眶早已湿润,一封家书,万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