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幕城端起茶碗,在手中轻荡,沁人心腑的茉莉花香在脸庞下袅袅升起,他轻饮一口,甘醇如有马努老爹脸上的笑容。
“马努老爹,你在康居还有什么亲人吗?”他放下茶碗问道,心想自己或许可以给他故乡的亲人传个书信什么的。
他这话刚说完,桌子底下就被夏曼古丽狠狠踩了一脚。
马努老爹脸色惨变,用手摩擦着额头,目光穿过围墙,飘向远方,用梦游似的语调缓缓道:“我在家乡原本还有弟弟一家人,六年前我同乡告诉我,他死了,一家十六口老老少少全死了。”
一股浓郁的悲沧从他话语中,倾袭到每个人的脸上,现场气氛寒冷起来。
“对不起。”
燕幕城连忙说,他黯然神伤,不敢再问下去,又被夏曼古丽踩了一脚。
不过马努老爹并没有停下来,语气由悲哀渐渐转为悲愤,“我弟弟一家原本是康居东部老实本分的铁匠,过着平平淡淡的安稳生活。
他揉了揉大阳穴,断断续续回忆道,“可是七年前自从那个杀千刀的郅支单于带领北匈奴兵来到康居国之后,到处掳掠康居百姓,每天强征500名苦力为他修建都城,我弟弟和两个侄子都被抓去修城,而我那可怜的弟妹还有两个侄媳被北匈奴兵那帮畜生污辱之后,连同她们的孩子竟然一起被火活活烧…烧…烧死……”
艰难地说完那个死字,马努亚克已经老泪纵横,里屋的窗内也传来他妻子低低的呜咽声,夏曼古丽低垂着头,肩膀耸动着,早已是泣不成声。
燕幕城愤然站了起来,又沉默地坐下,握剑的手,指关节捏得雪白。
……
马努老爹用袖子擦拭眼泪继续道:“我弟弟和两个侄子得知此事,当晚就潜进王宫去行刺那郅支奸贼,可惜势单力薄,很快就被单于的贴身卫队拿住,第二天一早,那奸贼将弟弟三人投入斗狼场,任狼群撕咬,并强迫全城百姓到现场围观……
“老爹你别说了!”夏曼古丽嘶声道,同时在桌子底下又狠狠踹了燕幕城一脚,原本好好的拜访弄成伤心之会。
沉默片刻之后,燕幕城问:“那么现在整个康居国就被北匈奴给占了吗?”
马努老爹摇摇头,“这倒不是,他们只是占据了东部,不过吞灭整个康居国是迟早的事情……”他看燕幕城有些茫然,继续解释道:“这事还要从那个愚蠢又贪婪的康居王这个老匹夫说起,那年他为了对付比他强上一筹的乌孙国,竟然引狼入室,邀请北匈奴去助拳,那郅支奸贼在杀了你们大汉的特使谷司马之后,正欲逃亡远方,而我们愚蠢的康居王恰恰给他这个机会,两人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听到这“谷司马”这三个字,燕幕城心中隐隐作痛。
在选择做一名除暴安良仗剑天涯的侠客开始,为了不连累义父一家人,他隐去谷姓,用自己亲身母亲的燕氏作为姓氏,同时每次回家也是选择在晚上,所以除了义父义母外,整个大汉天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卫司马谷吉的义子。
马努老爹咳了咳,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匈奴兵极为凶悍,一来就扭转战局,直打到乌孙的都城下,杀人放火满载而归,要不是你们西域都护府派人警告,也许他们两国联军早就把乌孙给灭了。”
说到这里,马努老爹狠狠地拍打了桌子一下,“那北匈奴打了胜战之后,果然赖在康居不走了,康居王后悔不迭,只得将东部领地划给他们,同时为了结起欢心,他们两家互为姻亲,各自娶了对方的女儿为侧妃,不过那郅支奸贼向来狼子野心,怎么可能寄人篱下?吞灭康居国是早晚的事情,杀了康居王那匹夫倒不打紧,只可惜害苦了我数十万康居百姓。”
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老爹,你朝中有人,对这头饿狼,大汉朝廷就没有任何表示吗?郅支奸贼可是杀了汉使谷吉呢,听说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夏曼古丽有些愤愤不平地问,
她想大汉如此强大,当年卫青、霍去病他们打得匈奴可是抱头鼠窜,如今国势稍弱,但也非北匈奴可比,南匈奴不就是向大汉王朝俯首称臣了吗?
燕幕城也是有相同疑问,义父为国捐躯之后,朝廷除了给了义母一家优厚的抚恤金外,并无其他动静,这也是最让他心怀不平之处。
……
“丫头,怎么能算了?大汉陛下虽然年轻,还是有血性的,谷司马遇害后,皇帝第一时间就要兴兵讨伐,可是满朝文武庭会之后才发现,居然是无可奈何。”
“这是为何?”夏曼古丽不解道。
“因为鞭长莫及,你知道这康居国来我们大汉边境有一万多里,军队快马加鞭赶到去,至少也要一年半载,那北匈奴听到风声早跑了,我们找谁去?等大汉军队无功而返之后,他们又回到康居,你说,我们能拿他们怎么办?”
夏曼古丽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燕幕城则是暗握双拳,怒气郁结于心,目光渐渐坚硬如铁,朝廷无可奈何,那就让我这草民为义父也为惨遭郅支奸贼残害的西域百姓请命吧!
他目光灼灼看向马努老爹,心中暗喑承诺:我燕幕城一定还你一个大好河山!
……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了晚饭的时间,马努老爹的妻子热娜早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膳。
有鱼有肉有各式西域佳肴,大家边吃边聊,忧伤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燕幕城夹了一道叫胡萝卜的古怪菜。入口软软脆脆咸咸甜甜别有一番风味,心里默默对张骞前辈点了个赞,如果不是他开辟丝绸之路,大汉子民也不会吃到这么多新奇古怪的食物,当然他更不会认识夏曼古丽和马努老爹。
其实这些胡人和自己汉人除了长相外还有什么区别呢,伤心时会哭,开心时会笑,泪一样是咸的,血一样是红的。
他们一个女人一个老人,都是自己绝对可以信赖的人。而且燕幕城心中突然升起把他们当做自己家人的感觉。
这感觉很暖很舒心。
……
饭后,一轮明月悬挂在长安夜空。
三碗清茶,马努老爹留夏曼古丽和燕幕城再多坐一会儿。
“马努老爹,在下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燕幕城委婉地说道。
“燕小友请说。”马努老爹笑道,经过燕幕城再三要求,他只好把嘴里一直念叨的燕大侠叫为燕小友。
“如今你家道殷实,又儿孙满堂,为什么现在还要自己亲自带队去西域呢?听夏曼古丽说,你有六个儿子。”
马努老爹露出一丝苦笑,“燕小友你有所不知,老朽倒是有六个儿子,可是老大老二现在身在公门为朝廷当差,老三迷上丹青,老四爱搞音乐,老五呢这辈子就想当个木匠,唉,唯独老六愿意子承父业,可他偏偏年纪最小。”
他滋溜饮了一口清茶又道:“你们说,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能带好几百人的大商队吗?少不得我这把老骨头再好好调教他几年,咳咳…等他什么时候像大漠上的雄鹰一样翅膀硬了,我这胖老头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月光下,他是一脸慈爱的笑容。
燕幕城黯然默想,如果自己的义父活能到这个岁数,想必也是笑如春风。
……
“有件小事,还望老爹成全。”燕幕城在谈话进入尾声之时,突然道。
“燕小友严重了,快请讲。”
“我知道老爹是个低调的人,巧的是在下也是一个喜欢低调的人,早年被虚名所累,燕幕城三字几乎人尽皆知,这反而让我大受拘束,又恐累及旁人。”
燕幕城沉吟道:“所以……我希望老爹不要对商队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包括您的儿子在内。”
“哦?”马努老爹想了一阵之后,温煦地笑道,“燕小友请放心,那老朽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呢?”
“就叫小燕子呗!”夏曼古丽笑嘻嘻抢答道,一团黑线又爬满燕幕城脸庞。
燕幕城咳咳道:“老爹可以叫我燕歌行,或者直接叫我燕老弟。”
他笑笑又补充道:“另外,我呢也不要由老爹介绍进商队,我一路走来,看到胡坊的驿馆外到处贴满了招聘商队护卫的告示,想必贵商队也贴了吧?”
“不错,而且我们这次去大宛,招的护卫人数在所有西行商队中是最多的。”
马努老爹颇为自豪地说道,他的商队经过他多年苦心经营,近十年来一直是长安所有胡商当中第一把交椅,当然护卫招聘的人数也是最多。
“啊哈,小燕子,你不会是想自己亲自去马努老爹那里应聘当保镖吧?”夏曼古丽吃吃笑了起来。
“答对了。”燕幕城微笑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