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吕建疆不敢再拒绝了。他意识这句话的分量,并且懂得他和叶纯子之间可能目前只有这种纽带连接着了,如果这条带子不小心叫自己弄断了,后悔就来不及了。吕建疆便很配合叶纯子,带上几个家伙去找泥塑的黄土。塔尔拉属于荒滩,有些地方的土质还可以,但里面含沙子太多,粘性不大,不适合泥塑用,找来找去跑了好几天,也没有弄到泥塑的材料,没办法,塔尔拉这地方连粘土都找不到。叶纯子有点失望地说用这种沙子多的土凑合着用好了。吕建疆看着叶纯子失望的神情,心里特别内疚,心想着一定要想办法弄点粘土回来,但塔尔拉的土里都含有沙子,到哪里去弄呢?总不能托人从外面往回带土吧。
吕建疆苦思冥想了几天,也没想出能使的招来。其实不仅是吕建疆,三中队的官兵,连支队政委刘新章都在为粘土的事想办法,他甚至想给支队打电话叫人从喀什带些粘土来,但考虑到他一出口,这些就弄大了,到时会有闲话,便和大家一起想办法,就地解决。坐在一起,大家都出了不少主意,可就是没有一个是可行性的办法。吕建疆正愁眉苦脸干着急的时候,一个家伙来给吕建疆说,他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刘新章赶紧问什么办法,咱们先试试再说。家伙说,咱们何不试试用水洗洗沙土呢?
吕建疆一听,觉得新鲜,便问这个家伙怎么洗。
“挖些泥沙用水稀释后,把沙子和水分离开,然后用过面的网漏过滤一遍,把沙子过滤出来,等泥沉淀了,稍干一点不就可以用了?”
“对呀!”吕建疆兴奋地一拍手说,“这办法好,你这个家伙聪明,不像我白长个脑子。这样吧,为了省事,咱们就到叶尔羌河边去洗沙土,沉淀好了再拿回来!”
有了主意,吕建疆当即就带上几个家伙,到叶尔羌河边挖了个大土坑,引来河水洗泥沙了。几个人一身泥水地干了一天,洗出了一池子混泥汤,吕建疆用手抓着泥汤,手上感觉没有沙子了,心里特别的欣慰。泥塑的材料有了着落,吕建疆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叶纯子。叶纯子一听他们所为,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跟着吕建疆到河边一看那池泥汤,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心里就想,这些塔尔拉的兵真是太可爱了,居然会为了她的泥塑,连这样笨拙的方法都能想出来。她用手轻轻撩起泥汤,被稀释的泥水从她的指缝间漏回了泥坑,滴出一片又轻又柔的声音,落在了她的心里,她的心中悄悄沉淀下了一种情感。
又过了几天,河边坑里的泥可以用了,吕建疆和叶纯子等人把泥运了回来,一切听从叶纯子的安排,大家齐动手把泥巴搓成泥条,摆放整齐后,为防止泥条风干,还用塑料纸捂好,给叶纯子准备好了泥塑的前期工作。
叶纯子开始泥塑了。她先打了一个头部的草稿,要给吕建疆塑一个完整的脸部正面像。吕建疆听话地坐在叶纯子面前,按他自己的话说,充当着模具。一旦投入到她喜爱的工作中,叶纯子很快就进入了情况,她的手迅速地抓着泥巴,一大把一大把地往草稿上粘着,显得干练而仔细,看上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浪费一点泥巴。她一边塑着,一边不停地打量着前面的吕建疆。
吕建疆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那种被人专门注视着的感觉,使他心里有点慌,他本来就是个生性羞涩的人,这会儿更觉得全身不自在了。为了打破这种不自在,吕建疆不时想找些话来说,但他一开口,马上就会受到叶纯子的制止:“别说话,注意保持面部表情,不要有变化!”吕建疆一听,就马上住口了,心里却想我只是当模具又不真是木头人,不让我动还不让我说话,僵在这里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呢。可又不能不听叶纯子的指挥,于是,他就目不转精地盯着叶纯子的一双手,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叶纯子抓着泥条的手,就像握着一把手术刀,并且手法惊人的迅速,如一个魔术师在玩魔术一般,有时,会稍稍停顿一下,沾满泥巴的双手叠放起来抱在胸前,观察着吕建疆的面部,再细细审视着作品,思考一阵,一会儿似乎在脑子里又形成了新的决定,马上会下手重新来做。
吕建疆看着这一切,心里想着,即使他与她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寻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艺术感觉之后走了,那他也不会怪她的,他会记住她一生的,尤其是她这种专心致志的神情,面对手上的作品,她好像是在苦苦地思索着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却能将这些痛苦化在完成作品的快乐之中,还有她突然间转过头,她观察他的时候,那种出神凝视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使他有种自己的灵魂赤条条地呈现在她的眼前的感觉。他的心里这才真的慌了,因为在他内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他想走出塔尔拉!说句实话,塔尔拉的哪一个人没有这个想法呢?可是大家都隐藏着自己的这种想法,没有人会对别人说出自己走出塔尔拉的愿望。所以他把这个想法当成秘密,这个秘密几乎成了他一直奋斗着的目标,因为他从王仲军、付轶炜身上,更重要的是从老塔尔拉兵、政委刘新章身上看到了一种悲凉,一种对生活的无奈的认同。当然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个想法从未给任何人透露过,因为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具体能不能实施,只有天知道。作为边疆建设兵团人的兵代,吕建疆可以吃别人不能吃的苦,但他忍受不了内心的这种压抑。
他最早的女朋友就是因为他在塔尔拉的留守,才毅然地离开了他。那个谈了两年恋爱的高中女同学从来没有来过塔尔拉,只是从他的信中断断续续解了塔尔拉的概况,从远距离看了看这个地方,便从此与他毫不相干了,她最后的信中说,他的生命根植在了塔尔拉,可她不想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寂寞,她已经走出了农场,她需要的不应该再是一种原始的生活状态,而应是接近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是那种有舒缓的音乐、闪烁的霓虹,当然更有高耸的楼群、鼎沸的人声的生活。收到信后的吕建疆有整整三天没有开口出一句声,之后走出塔尔拉的念头便固守在他的脑子里。
他想如果不能走出塔尔拉,也许自己的最有份量的岁月就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度过了,而且过得无声无息,无情无趣,不管怎样,为了生活的质量,他一定要离开塔尔拉。虽然他对塔尔拉像刘新章一样也充满了感情,但他的感情并不能留住他的心,或者说他的感情纯粹是一种表面化的,就像每个人都会对他所居住过的地方有一种感情一样,完全没有刘新章来的那么真切,那么深厚,那么凝重,他更十分渴望的是塔尔拉外面的文明世界。虽然叶纯子的到来重新给他点燃了情感的明灯,但他从没有想过要放弃离开这里的念头,相反却是更加的强烈,只是他沉着的外表没有将他的秘密泄露出来罢了。
在整个塑像过程中,叶纯子偶尔也会用艺术以外的目光来注视一下吕建疆,只是这么一眼,便又回到了手里的活路上,当然她也注意到了吕建疆关注着她的目光,但她绝不为此分心,埋头把活干完,才说了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不动?”
“你不是不叫我动吗?”吕建疆很好笑地反问了一句。
叶纯子噗哧一声乐了,说:“但我没叫你一直盯着我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转睛地盯着,我很难为情的,你说这样我还怎么干活?”
“原来你也怕别人盯着你呀?”吕建疆说,“我这个模具,不但要被你盯得很难受,还要木偶一样僵着难受,这样吧,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我这双份的难受与你一份的难受算是扯平了。”
说着话,叶纯子的作品已经初步完成了,招呼吕建疆过来看。吕建疆上前好奇地看了看,发现这叶纯子还真是有本事,用一团泥巴就把自己的脸部塑出来了,并且塑得挺像回事,打眼一看,还真像自己呢。
“怎么样?”叶纯子问道:“气质上有什么欠缺的,我再修。”
吕建疆说:“你塑得不错,挺像我的。”
“光是像吗?”
“我这种没有欣赏水准的人,只能看个像与不像了。”
“气质上呢?”
“看上去比我深刻得多,我要是有这么深刻就好了。”
“那么就说不像你了?”叶纯子接着吕建疆刚才的话头说,“看来我塑得不是很成功。”
“没有!”吕建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塑得很成功。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雕塑过程,今天看到你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得这么生动,真是很有感慨的。”
“感慨什么?”叶纯子追问道。
“我们离艺术越来越近了!”
“其实,我们本身就离艺术不远,到处都是艺术,可以信手拈来。”
“生活是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A6
今年的新兵林平安,是吕建疆带到塔尔拉三中队来的。
那天分兵时,林平安站在队列里,看着一个个新兵被点到名字后,拎上所有的家当出列站在指定位置上。林平安就把搓板一样的胸部硬硬地挺着,等候点自己的名字,他心里很慌,等到身边零零碎碎只剩下几个新兵时,林平安心里真急了。刚开始,他还不信昨天排长说的会没有人要他这样的兵,他想这是部队,不是生产队,不会像生产队那样原来干活都分着等级。林平安想,他不就是比别人笨点,一直到新兵连结束走队列还同手同脚吗,这似乎不影响他在别的训练项目上会有好的成绩,比如投弹,还有射击,他可是得了良好以上成绩的。可排长经常说他笨,笨得像只猪,倒是班长挺同情他的,说农村人出来当兵不容易,一下子从一个无知的青年成为军人,换了一种生活和生存方式,这中间有个反差,这个反差得有个适应过程。
班长一直都很照顾林平安,林平安也一直把班长当成兄长一样看待。但到了新兵连结束快分兵时,林平安见许多排长班长到处挑选军事素质好的兵,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问过他,他便主动找班长说:“班长,你对我最好了,我跟你去吧。”
班长却对林平安抱歉地一笑,说:“我也想带上你到我们中队,可这样不行,我带你回去,中队长准得给我一个处分。”
林平安听班长这么一说,心一下子空落落的,他就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心酸感。尽管班长好心好意地还对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但他一个人还是跑到营房后面的荒滩上偷偷地哭了一场。哭过后,他就去直接找指导员吕建疆。他想着去找吕建疆说说自己的苦恼。吕建疆听了林平安的一番诉说后说,这是部队,到了部队你受过三个月的军事训练,并且授了衔,是一名军人了。你是军人你还担心什么?
林平安听吕建疆这么一说,心里就踏实了,心想自己已经是一名军人了,不能再小孩子气了,今后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首先不能动不动就哭了。
可到了现在分新兵的时候,身边的新兵都快分完了,怎么一直听不到点自己的名字呢?林平安虽然直直地站着,心里却翻腾得历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呢?难道真叫排长说中了,自己没有人要了?指导员只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么说的吧?他这样想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新兵连后面的荒滩一样无边无际,没有一点真实得能够让人抒发一下情感的东西。这时他有点后悔不该来当兵,但他不来当兵,他姐绝对不允许,他父母去世得早,他惟一的亲人就是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了,他姐把他拉扯成人,为了弟弟能有点出息,她做牛做马都愿意,因为林平安是他姐的惟一希望。林平安也想着走出他生活了20年的山村到外面来闯一番天下的,他姐为他选择了当兵到部队,他们都认为只有部队才是个最能闯出天下,能够出息的地方了。谁知林平安还没有开始闯,就陷入了这样的孤单无助的境地中。他临当兵走时,他姐还认为弟弟终于可以出息了,让他买上点心到处串亲戚荣耀哩,他姐绝对不会想到弟弟来到部队迈出的第一步竟然是这样的尴尬情形,她要是知道弟弟现在的这种状况,会怎样想呢?她肯定是伤心欲绝。
林平安一想到他姐,泪水忍不住就涌了出来,他的目光透过薄薄的泪帘望出去,越过了所有的身体,看到操场上那排挺拔的白杨树,他的身板就软了。站在冬季的冷气候里,他深深感到背上的被包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得让他的心有点支撑不住了。
就在林平安感到自己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人在他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四下望了望,发现长长的队列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空荡荡的操场中央站着指导员吕建疆,吕建疆踹了林平安一脚后,笑骂道:“林平安,你的耳朵叫驴毛塞了?叫了几声都听不到。”
林平安听到喊他的名字,慌忙答了声“到”,跑步出了已经不存在的队列。刚跑了几步看到新兵们已经分成一个个小队列,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个队列里去才对,就急急地站住,抬手扶了有点歪的帽子,掩饰自己的慌乱。
这时,一股漠风从操场走过,卷起一片白色的尘土漫过操场和操场上的每个人。林平安看着灰朦朦的的人影,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那股风尘发呆。
吕建疆提着林平安一网袋脸盆、牙具等物什跟上来对林平安说:“林平安,你往什么地方跑?”
林平安从吕建疆手中接过自己的网袋,小声叫道:“指导员,我……”
吕建疆说:“你去我们三中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