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预感到杀人灭口的阴谋在步步向他逼近,他必须马上说出伪造奏章的真相。可是监狱里到处都有上官桀的耳目,他不能轻率地把内情告诉哪个人。皇上他是见不到了,廷尉丙吉又是力主杀他的人,昔日和他有来往的监狱官生怕连累自己,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思来想去,他的命运最终还是掌握在霍光手里。可是霍光现在能见他吗?他告了人家,人家恨不得立时把他碎尸万段。罢了!罢了!死就死了,古往今来,含冤而死的人何止他一个。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或被处死或被谋害的那一时刻。可是,一闭上眼睛,上官桀对他出事时的见死不救,上官安迫不及待地要杀人灭口的情景,再次燃起他复仇的怒火。他们让我死我也不能让他们好活着。不管霍光相信不相信他,他都得把伪造奏章的内情告诉他。
他开始绝食了,拿绝食要挟霍光来见他。
霍光果然来了,带着廷尉监丙吉和老将军张安世。桑弘羊觉得自己绝食斗争胜利了,又拿起了架子,眼不睁、头不抬,笔直地坐在乱草地上。霍光说:“御史大夫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已经不是什么御史大夫了。”桑弘羊不冷不热地说,“大将军是大义灭亲,秉公处理我这个案子呢,还是徇私枉法包庇自家的人。”霍光不解地问:“此话什么意思?”桑弘羊冷冷地说:“请回答我提的问题。”霍光说:“如果你的案子牵涉我家里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依法惩处。”
“大将军真是这样大公无私吗?”
“我们共事多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桑弘羊这才移了移身子,睁开眼睛看着霍光,从霍光忠厚的脸上看不出有欺骗他的迹象。想起霍光平时的为人使他后悔莫及,不该伪造那个奏章,陷害忠厚之人。他丢下拐杖,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不起大将军,我罪该万死。”霍光安慰桑弘羊说:“有话你就说吧!张将军、丙吉大人都在这里可以做证。”桑弘羊说:“我有罪。可是发起参奏大将军的人不是我。我是让人当枪使了。”霍光问:“是谁?能告诉我吗?”“是……”桑弘羊欲言又止。霍光看出桑弘羊有顾虑,心想,这事一定与自己的亲属有关,毫不犹豫地说:“有话你对丙大人说吧,我可以回避。”说着就要离开。
“大将军留步!”桑弘羊喊住了霍光,“那奏章是上官桀和盖长公主要我伪造的。他们迟早会对我杀人灭口的。所以,在我死之前必须把真实情况告诉大将军。”
“是他们?”霍光惊愕地望着桑弘羊,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你竟然不相信?你走吧!”桑弘羊挥挥手。
霍光的确不相信这个事实。他一时找不出上官桀和盖长公主参奏他的理由。就算是他没有答应上官莹进宫,没有给丁外人封侯,他们应该理解,他维护的是汉家的法纪法规。忠厚的人往往猜度不出小人的险恶用心。
“你走,你走!”桑弘羊看霍光不相信他的话,用拐杖捣着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张安世实在看不过桑弘羊的狂傲和无理取闹,“唰”的一声抽出腰中宝剑,指着桑弘羊喝道:“你怎么敢这样对待大将军,别忘了你现在是钦犯。”桑弘羊毫不畏惧,用胸脯顶着张安世的剑尖,不顾一切地叫着:“你捅啊!我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按说早就该死了。但我必须提醒大将军,你迟早会被你最信任的人陷害致死的。”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霍光扭身走去。
桑弘羊知道法律饶不过他,但有一线希望谁都不愿意死。他向霍光告密不仅仅是对上官父子对他见死不救的怨恨,他还想立功,争取从轻判决。只要有这条老命在,等皇上激怒的情绪过去,还会想起他这个汉家的有功之臣的。他向丙吉招招手说:“丙吉法官大人,我有事请教你。”丙吉问:“御史大夫请讲!”桑弘羊问:“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这次参奏大将军的主谋不是我,我是被人当枪使了。按照法律,我是不是应该轻判?”丙吉大笑着嘲讽桑弘羊:“既然你是一杆枪被人使了,枪照例戳死人。御史大夫不是很欣赏商鞅对‘盗马的人处死,偷牛人判枷刑’的严刑苛法吗?御史大夫是管刑律的,自然知道自己该判什么刑了!”
桑弘羊哭笑不得。
回到宣室殿,霍光久久不能平静。他相信桑弘羊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冷静地分析,他渐渐明白上官桀和盖长公主不仅仅是因为他固执己见,而是觊觎他的首辅大臣的高位和大司马、大将军的军政大权。想到这里,他喟然长叹,没想到为了这个“位”,为了这个“权”,连自己的女婿和亲家也妒忌他,也在背后向他捅刀子,他既恼怒又痛心。如果他立即把桑弘羊揭发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的诬陷他的事告诉皇帝,刘弗陵会震惊、恐慌和痛苦,皇上会进退两难的。他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能给皇上添麻烦。他仰起脖子,把桑弘羊揭发上官父子和盖长公主的事咽到了肚子里。
郡邸狱中的眼线很快把桑弘羊出卖上官桀和盖长公主的消息报告给上官父子,两人惊骇万状。他们亲眼看到桑弘羊被捕入狱,等待他们的是和桑弘羊一样的下场。父子俩商议后,决定上官安进宫谒见皇上,告桑弘羊血口喷人,诬陷忠良,请求皇上立即处死这个奸佞小人;上官桀去见盖长公主,商量应急对策。
上官安在去皇宫的路上突然改变了既定方针。霍光和张安世、丙吉那么多人在场听到了桑弘羊对他父子的揭发,这账是赖不掉的。现在去向皇上说桑弘羊是血口喷人、诬陷忠良,皇上不但不会相信,反而更加怀疑。思前想后,他决定走一着以真乱真的险棋。
上官安一进皇帝的寝宫就跪拜于地,痛哭流涕地说:“臣有罪、臣该万死!”
刘弗陵惊异地问:“国丈何罪之有?起来,快起来!”说着去搀扶岳丈大人。
上官安哭着说:“燕王的奏章是臣让桑弘羊伪造的。”
“什么?”刘弗陵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急问,“你说什么?”
上官安叩头出血,悔恨交加地又说了一遍:“是臣让桑弘羊伪造了燕王奏章,弹劾岳父的。”
刘弗陵简直不敢相信,诬告霍光的会是他的女婿。难道他不知道伪造奏章蒙骗皇帝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吗?他比谁都清楚,可是他又为什么来坦白自首呢?是想求得对他的宽恕还是别有用心?刘弗陵在琢磨着。
“皇上……”上官安披肝沥胆,像是要把心挖出来让刘弗陵看似的说:“霍光是臣的岳丈,待臣如亲生儿子一般。臣深知这样做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奸宄小人所为。但是,臣也深知忠孝不能两全的道理。在亲情与皇上之间,臣还是选择了宁舍‘孝’也要尽忠这条路。”
难道他真的是为了朕而告发自己的岳父吗?历朝历代不乏有这样的忠君之臣,何况他是在保护自己的皇帝女婿。刘弗陵仔细想来,上官安的话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