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尔吉一直目送着背水女人诱人的身影拐进齐腰高的石墙。
从墙缝里长出来的荆棘在朗润的八月开满了乳黄色的小花,枝条上挂着翡翠颜色的豌豆大的果实,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金龟子和蝴蝶扇动着翅膀在乳黄色的花上飞来飞去,女人的出现更是锦上添花。石墙遮住了女人的下半身,唯有直立的水桶和女人用一束松软的红鹅羽同头发盘缠的头颅在墙沿上移动,像浮在空气里一样。即便是为了躲过情人家族的追杀,离家逃命成为土尔吉的唯一选择,但他骨子里对女人的好奇仍丝毫没有被随时都会丧命的威胁所冲淡,他能感觉到潜藏和压抑在内心的好奇带给他的仍是看见贡觉措时的感觉——惊奇、刺激、神往,而且这个好奇在距故乡越来越远的地方演变得更加强烈。
他的身体被无法驾驭的欲望牵引着,就像在灿烂的星空里飘浮、遨游,欲望将所有的星星幻化为线条圆润柔美的赤裸的无数个贡觉措,并从无数个方向抛来令他心驰神往的眼神,犹如一朵带刺的七瓣花,给他一种要想获得就必须付出被划破皮肤流出鲜血的代价的疼痛美。
尽管这种付出如此沉重而凄美,但他仍然深信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种。这一结论是最为准确和真实的,何况这个结论是自己给自己下的,结论告诉自己: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对女人的欲望之火,要想凭借神的力量来阻隔都是无法熄灭的。因为欲望是来自肉体的,而灵魂是附着在肉体之上的,人死了灵魂也就离开肉体了。所以,他深信这粒情种在心里扎下了根,并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蔓延、扩散,甚至从呼吸里都生出这种无法收拾的欲望。他再次告诫自己,这一欲望带着自己下地狱是命中注定的了。悲哀的结论中迫使他在经文的描述里看见了自己的地狱之苦,然而回头转向今生,其中似乎又暗含着令他心动不已的难以向别人倾诉的快乐,这个快乐就是被人们在愤怒中称为魔鬼的女人带给他的,有一种生生不息的藐视一切的力量。
背水女人浮动的背水桶后面,背景是一栋石片砌成的农舍,在背水女人的衬托下散发出令土尔吉向往的“家”的芬芳,“家”的概念是由世俗的男人和女人共同修筑的。
“我会有家吗?”他对着农舍问了问。
农舍无语,像一个哑巴养大的孩子,体内却装满了故事。
一阵沉默。土尔吉看清楚不规则的青稞地边散落着七八户农舍。清晨无风,农舍的屋顶上升的桑烟笔直而率真地在迎接晨曦的到来,形成的烟柱像通神的桥梁朝天空延伸。院子里和屋顶上的经幡因无风而耷拉着,更增添了静谧中的寂静。
直到背水的女人进入农舍,同步传来的是汪汪的狗吠声,狗吠间传来牛哞哞哞的叫声,一只毛色由黄、灰、黑组成的三花猫从低矮的石墙上跳跃着爬到旁边的老核桃树上,浓烈的家的气息引起了他的一阵心酸。他迅速收回视线木讷地看着河水,泛蓝的河水哗哗地流淌,跳跃着水花的河面使他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良久,他又在嘴里咕叨了一句:“阿格,该赶路了。”
一路上,他尽量绕开房子走,同时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加快步伐,生怕惊扰了那些墙角下把头深埋在腋下熟睡的野狗,以避开因狗叫声引来的不必要的麻烦。一路上,土尔吉只要稍事歇息就不停地打卦。他将卦绳按规矩缠绕在手上,口里念念有词地吟诵着咒语,紧闭双眼在观想和念想里听咒语在血液里回荡。少顷,他把卦绳紧合在手心里凑近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随即摊开手心,准备细看绳迹的走向,但就在这一刻,他竟然没有胆量去看卦绳的迹象。于是,他在预先观看卦迹之前,在心里唱了一首希望预示在卦上的歌,卦歌这样唱道:“我心中的寺庙,建在高山顶上;无须磕头巡礼,只要虔诚信仰。”
默唱完这首卦歌,他仍不敢将眼光投过去证实卦绳的显迹。伴随这首歌的是自然而然显现的心上人的影子,这犹如一个手掌的手心手背,那是永远连在一起的,他希望在卦迹上率先看见与贡觉措有关的爱情的预言,心里自然唱起了常常偷偷挂在嘴边的一首卦歌:“莫道河水东流,莫忧小桥孤单,海水循环往复,回到小桥下面。本是同源溪水,若须各自奔流,祝愿有朝一日,汇聚大海之中。”
当他鼓足勇气去看卦绳的迹象时,卦迹犹如一团散落在地上的羊毛,杂乱无章,丝毫没有吉的迹象,这似乎印证了他与贡觉措偷情前一天的黎明时分醒来前的那个杂乱无章的梦。
土尔吉知道先辈的口传中将人的梦分为三个阶段,即早、中、晚三个不同的梦区,他是在醒来前做的那个梦。梦里,绒布寺差遣牧民西绕尼玛家牧养的十几头牛全在流口涕,那垂涎的口涕黏滑地从嘴里源源流出,像黏黏的乳酪悬挂在嘴边并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荡,但那些悬挂的黏液并未离开嘴里掉在地上。这一噩兆预示他会与某种不祥之物紧紧地黏在一起,而且会因之有逃离之灾,现实中他确实与女人黏在了一起。如今这个噩梦正逐渐变为现实牵引着他踏上迷茫的路程。
“走啊,走啊,别停下来。”他开始催促自己,顺着一条杂草丛生的骡马道一路沿坡而上,道途上的骡马粪迹早已干燥得像干草一样轻便,随风而逝,他判断这条骡马道很少有大量的驮队经过。行至半山腰,达通马村的农舍逐渐在视线里变得渺小如豆。
“走啊,走啊,别停下来。”他一口气翻越了两座巨大而浑圆的山峦,热力逐渐增强的太阳开始暴晒,阳光紧跟在他身后,这是他的影子三天以来第三次被赶路的双脚踩在脚下。自卑、饮恨、逃杀、迷茫胶糅在一起的心情促使他必须加快步伐远离眷恋的家乡和心爱的女人,尽管这一逃亡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但这是目前唯一能保住性命的无奈选择。
“走啊,走啊,别停下来。”他再次催促自己的双脚,当再次登上一个浑圆的草坡喘气时他早已大汗淋漓,嗓子开始发干,腿开始发软,因疲劳和饥饿突然产生的怨愤情绪使他感到老天的不公。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抓平日顶在头上的袈裟用来揩擦脸上的汗水,一抓是空的,这才突然意识到右手抓到的仅仅是空气,神的保佑早已失去了。此时,一直浸泡在心头的酸楚涌入头部,两道滚烫的泪水像间歇泉突涌的泉水溢出眼眶沿着面颊瀑布式地急速汇集到下巴,滴答滴答地掉在脚下的草丛间。
“魔鬼!”他狠狠地朝身后绵延起伏的波状草原的深处骂道,这时,他躬着腰破口大骂的身影正好进入牧童惊奇回眸的视线里。骂声贴着波浪般圆润的群山铺展开去,惊扰了在草坡上不停地翻卷着舌头觅食青草的牛群,胆小的牛犊纷纷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张望,扇动着鼻翼似乎想嗅出吼声带来的不安。凝神片刻后,其中一头牛发出哞的一声长叫,像是在告知同宗同族警报解除了,除了好奇的牧童还久久地盯住他外,牛群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尽情地享受着上天赐福的鲜嫩的青草。
土尔吉的怨愤逐渐又转化为后悔,悲悯之情很快覆盖了激怒的怨愤,在暴晒的阳光下他打了一个寒噤,问自己:“难道心爱的贡觉措真是魔鬼吗?”突然,丹贝活佛讲述的莲花生与登巴辛米绕俄斗法的精彩片段从记忆里冒出,他仿佛看见莲花生大师闪电般登上刚仁波切山顶的神速,他想借助这个神速去截住这刚才破口而出的骂语,以之来收回他对贡觉措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