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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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们走在一起,除了没有手拉手臂挽臂,简直就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男女,那样匹配,那么合适,她安静、优雅、美丽、柔顺,又洋溢着一种引而不发的高傲;而他呢,因为有她在身边而生出一股男性的力量和骄傲,愈发英姿挺拔,气度不凡。赵亚铭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就感到她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不仅是漂亮,也不仅是散淡自然的风度——她走路、说话、举手投足,都不紧不慢;更在于她眼睛的特别。当邓宏给他们做介绍时,他注意到她的眼睛,颜色深得异乎寻常,那不是单靠颜色的浓度所能达到的深度。他尚未来得及仔细品味,又感受到来自她身上的洒脱劲儿,餐桌上的她很快进入佳境,不论说话还是吃饭,都毫不做作,也不疯张,不是那种见一桌的男人对自己众星捧月,就开始失重的女人。这让赵亚铭产生出好感。不只是好感,他意识到自己被她吸引。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晚,他不觉中回想起那双眼睛,像一个谜。邓宏返回时他送他去机场,一路上借聊天旁敲侧击,可惜邓宏对杜晓晗所知也少,唯一知道的,是她未婚。赵亚铭忖度,她父亲是官员,她本人才貌双全,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眼界自然是高的。

但赵亚铭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只是在女人方面,他没有多少知难而进的经验。他和女人的关系中,向来是女人先迈出第一步,比如他现在的这个女友,就是如此。女友比赵亚铭大一岁,离过婚,他们在某个场合得以相识后,头两次,都是女人主动打电话给赵亚铭,向他请教:她屋里洗衣机坏了,想换一个新的,什么牌子的比较好?他是搞机电设备的么,在她想来应该对电器很专业对品牌很熟悉的。另一次同样是问询家电方面的问题。接下来的某个黄昏,她在他下班路上的某一处孤独地徘徊,有意让这幕景致进入他的视线。到后来,他俩单独坐在一起喝茶时,她把一双凄迷的眼睛望向他,向他说起离婚之事,还说到心中的苦闷,又欲说还休,把眼睛转向别处。她似乎被某种说不出来的情感压得很苦,使他生出怜惜。他们好上以后,女友对赵亚铭照顾得很细,人也温顺,可就是喜欢冲他流眼泪。赵亚铭经常出差,要么经常在外谈业务而不能按时下班。

等他出差回来,或者谈完业务才有空与她相见,看到她总是一脸凄然、委屈深重的样子,不一会儿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赵亚铭也不知为什么,很快对这眼泪失去耐心,有时见她掉泪,一下子没忍住,抽身就走,还没走出她楼房的院子,又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她哭得肝肠寸断,令赵亚铭烦恼莫名。另一点是,女友喜欢让赵亚铭给她买东西,把这视为他爱她的最实在的表示。要说花点钱,赵亚铭是不在意的,他绝非舍不得为女人花钱的男人,相反,按他的观念,男人挣钱就是给女人花的,不过这要男人心甘情愿,而不是被女人的意愿“激励”。她越“激励”他,他越觉得像在做交易。赵亚铭和这女友相处有一年了,女友想结婚,她年龄摆在那里,奔35去的女人么。赵亚铭却总不能够下决心,两人还一直拖延着没搬到一块儿住。女友有房子,赵亚铭也有房子,女友之所以没拎个箱子搬到赵亚铭住处,是赵亚铭有个从外地过来的堂弟,借住在他的公寓里。

而女友没提出让赵亚铭搬进她的住所,则是担心他搬出以后,他那房子很可能要给他堂弟没完没了地住下去,住还白住,不好要租金。这个小算盘,不是赵亚铭猜测的,而是女友自己吐露的,吐露出来,女友还嘻嘻笑,叫赵亚铭啼笑皆非。赵亚铭自小丧母,父亲将赵亚铭和他弟弟送进大学后,才又找了个老伴。大概是从小失去母亲,赵亚铭对家庭很是向往,对一个温暖美好的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正因为寄予的期望高,所以轻易不肯涉足婚姻。现在这个女友之前,赵亚铭还谈过两个女友,都因为种种原因分了手。之后他埋头工作,事业稳步上升,情感无风无浪,直到现在这个女友将他擒住。要是不遇到杜晓晗,年已34岁的赵亚铭,和女友到年底可能也就结婚了。在赵亚铭,真和女友将恋爱关系敲定为婚姻,不是出于爱到深处自然的开花结果,而是出于顺应女方意愿,不想耽搁了对方。可杜晓晗一出现,他的想法不由自主起了变化。这变化是如何隆起并捕获住他的呢?他不是被感觉驾驭的人,不是动辄心神摇曳,随即蠢蠢欲动的男人。论容貌,他现在的女友并不差。

要说杜晓晗的眼睛使他不能忘怀,那也只是一个晚上,到不了大乱方寸的地步。她的眼睛确实让他觉得像个谜,为什么像谜呢,解析不出,也就罢了。见面第二天,他心里就把杜晓晗丢开了。可几天后送邓宏去机场的路上,他竟鬼使神差地向邓宏探问她的情况。一个月后,他接到去西藏出差的差事,立刻升起一股克制不住的兴奋,好像冥冥中老天在相助,于是又出现了鬼使神差之事:他打了个电话给杜晓晗,问她需要带什么东西到那边去。这才知道,其实心里一直是记挂着她的。出差返回,他为杜晓晗带来两袋藏红花,其实并非邓宏的礼物,而是他自己买的,借的邓宏的名义。藏红花是一个道具,邓宏也成了他的幌子。借用邓宏的名义,他不想偷偷摸摸,事先跟邓宏商量过,既要商量,便不得不向邓宏透底。邓宏对杜晓晗的印象当然挺好,说:“好眼力。”接着问,“你是想只跟她玩玩呢,还是……”赵亚铭说:“我是玩女人的人吗?”邓宏问:“你不是有一个么?”赵亚铭用手捏了捏腮帮说:“走一步再看。”再次跟杜晓晗接触后,赵亚铭下了决心。

他知道,做了这个决断,就对不起现在这个女友,对不起也没办法,只能等她骂自己。赵亚铭还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走一步险棋,跟现在的女友断开,受她的责骂,承担她提的任何要求,都不在话下,问题是,假如追杜晓晗无果,岂非两头落空?他是带着这个疑虑请杜晓晗看美术馆的展览的。展览上好几个雕塑家的作品都是以同一个形象的变体重复构成系列,其中一个系列,雕的是同一个人,或蹲,或站,或坐,或俯身,或仰面,杜晓晗说:“这就是符号化的方式,同样元素同一形象不断重复,强化观众的印象。”对于其他作品又有些别的评点。赵亚铭看展览看不出什么名堂,听杜晓晗评点倒觉得有味。看完展览,他们一块儿吃饭,吃饭时说到刚才看的展览,杜晓晗问:“喜欢这样的展览吗?”赵亚铭据实相告:“说不上太喜欢。”又说:“没什么艺术细胞,不过听你评点很有意思。”杜晓晗说:“我是信口而说,个人感受而已。”赵亚铭笑笑,并无极力反驳,也无曲意恭维。他俩一时无话,杜晓晗吃菜,如同上次那样吃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但话不多,她似乎在等待他开口说话,而他最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说不出口不是没胆子,而是觉得自己不具备资格。

当天晚上,赵亚铭把分手的意思跟女友说了。

女友不同意,女友问:“什么原因?”

赵亚铭也不遮掩,说:“我遇到真正喜欢的女人了。”

女友说:“没看出你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啊。那我怎么办?”

见异思迁四个字让赵亚铭听得刺耳,刺耳也只得受着,他说:“你需要什么补偿,我尽量照办。”

女友把赵亚铭牢牢盯着,两枚钉子般的目光要扎进他肉里去。然后女友说:“我不要别的,就要结婚。”

赵亚铭说:“可以,但不是跟我。”

女友说:“不跟你,跟谁?过去一年我是跟谁在一起?我的情我的心是用在谁的身上的?你觉得我的感情是想要就要想丢就丢?”

赵亚铭无言以对,但女友声声质问,不许他当鸵鸟,赵亚铭说:“是我的过错。但我决心已定,我们好说好散吧。”

女友咬牙道:“你太铁石心肠了,今天你弃我,明天你也可能弃她。”

赵亚铭说:“不会。”

女友带泪冷笑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赵亚铭听得烦恼,说:“不要说这些了,说条件。”

女友眼泪滚下来,涕泗滂沱,赵亚铭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可能真有点铁石心肠,女友的哭泣令他心疼,令他自责,却无法让他动摇,他说:“是我对不起你。这是5万元钱,算我对你的补偿吧。”

女友看看那摞钱,想了一想,站起身说:“赵亚铭,你无耻,你给我出去!”赵亚铭叹口气,站起身刚走到门口,女友扑上来抱住了他。

赵亚铭说:“我不是无耻。这么些年我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种感觉,我想和她在一起,而且想到能和她在一起,一切都让我感到很美好,干什么都有劲儿,本来我不想说这些话,怕你伤心,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就算我硬留在你身边,人在心不在,将来对你也不会好,那时候你会更恨我,我们两个都不可能有好日子过……”赵亚铭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女友默然,而后沉痛地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赵亚铭不认为这样刨根问底有何好处,徒添烦恼。但女友坚持,之后痛不欲生,说:“才认识一个多月……你们见过几次?”这太没节制了,而且愚蠢,赵亚铭说:“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女友不听那一套,拽着他问,“她比我年轻对吧?比我漂亮对吧?可能还比我有钱有身份是吧?否则你怎么就一见钟情?我不相信你是一见钟情的人,赵亚铭,我还不了解你,你不用哄我,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浪漫……”赵亚铭说:“说够了没有?我走了。”心里一个声音说,“她比你懂得节制。”边说边拉开门,女友在他身后说:“不要以为你可以任意伤害别人,害人终究害己,你会遭报应的。”赵亚铭说:“你这是何苦来。”

赵亚铭和女友的交锋,杜晓晗浑然不知。她和赵亚铭的关系,几乎是在她认为两人不太可能有什么进展时,因一次事故而突飞猛进。

上次看完雕塑展,赵亚铭提出一起吃饭。一起吃饭,杜晓晗没拒绝,然而从头到尾,两人竟没多少话说。吃过饭,赵亚铭问,需不需要送你回去?杜晓晗说不要,他也就说声再见,自己走了。杜晓晗原本想的是,赵亚铭一再约她,就算其心意昭然若揭,也该有点言语或行动上的传情达意,让她明白。好比两个人说话,你要说,对方才好接,你不说,成了一腔肚里文章,对方如何接?而她自己,上一次“说”得够多的了,不能再轻浮了,她唯一能做的,是等待,却没等到任何内容。他是嘴笨,腼腆?可他真要是个腼腆的人,不会有勇气约她。那他是喜欢找人陪自己消磨时光?她揣摩不出他真实的意图,徒然纳闷儿和烦恼。见到殷茱,本不想说这个事的,说着话时,又忍不住说了出来。殷茱问了赵亚铭多大年龄,然后问:“三十多岁,你知道他结过婚没有?”杜晓晗摇头。殷茱再问:“有女朋友没有?”杜晓晗再摇头。

殷茱说:“是不是他结过婚,或者有女朋友,心里既喜欢你,又有顾忌,才无所表示?”这一层,杜晓晗倒没想到,殷茱一提,她的心就凉了。她问:“你的意思是,他想脚踩两只船?”殷茱说:“我不了解他,不能那么说,我只是推测。”殷茱的推测,引起了杜晓晗的警惕。这警惕一起,带来连锁反应,杜晓晗越想越觉得和赵亚铭没戏,之前的心动,无非凭空想象,是女人的水性,胡乱多情。她也有水性的一面啊。她和赵亚铭说到底,也许在性情趣味和人生观上根本合不拢。她的心刚冷下来,这天下班走出大门,就看到赵亚铭在路边等她。他站在一辆桑塔纳旁边,见到她说:“我路过这里,正想给你打个电话。”这无疑是借口,却是多么让人感到幸福的借口。杜晓晗内心的失意、曾风起云涌的种种疑虑,顿时化为乌有。

正是下班时分,街上人流汹涌,车水马龙,这铺天盖地的嗡嗡杂音猛然海水般退潮,这喧嚣世界只剩了她和他,杜晓晗耳里听到赵亚铭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如没有,愿否和他一起去城外的一家渔庄吃鱼?他说,那家渔庄的野生鲶鱼做得十分可口,堪称一绝。他在放一根长长的线,她则心甘情愿地让那根线缠住,任他摆布。两人坐上桑塔纳,小车是赵亚铭公司里的车。事故就因这辆车而起。赵亚铭开车出城后,发现杜晓晗一路上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注意他开车的动作,问:“是不是担心我开车开不好?放心。”他一点没想到,这“放心”二字,在杜晓晗心里倏忽掀起了一股气流。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字,那么扎实,那么温和,是一股暖流,又接着地气。语言,竟有如此奇怪的力量,她猛然回到童年时代一般,小时候杜超有次和她谈南迦巴瓦峰,说过一句“高到一定程度”的话,那个时候她对奇特的句子和语言是那么着迷,好似积累珍宝的人获取了一块美玉,这“放心”二字,引起的是她内心同样的感受,甚至比那种感受还更具奇光异彩。而她脸上,只作轻松之态笑着说:“不是不放心,是在向你学习。”